解密春江花月夜:张若虚如何用九段绝句构建传世名篇
解密春江花月夜:张若虚如何用九段绝句构建传世名篇
《春江花月夜》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的代表作,被誉为“孤篇压全唐”的杰作。这首诗以春、江、花、月、夜五个意象为核心,通过细腻的描绘和深邃的思考,展现了宇宙与人生的哲理,以及游子思妇的离愁别绪。本文将从韵脚、结构、意境等多个维度,深入解析这首千古绝唱的艺术魅力。
“春江花月夜”是五个并置的意象,五种美好的事物,“春”与“夜”点明了时间,“江”交待了地点,“花”点缀了背景,“月”点亮了整个图景,是五者的核心,有论者曾精辟地指出,写夜有月则佳,无月则差。可见“月”是夜的灵魂,是夜的心脏。“春江花月夜”合在一起,是一幅绝美的月夜江景图,充满着中国独有的古典美。
诗歌结构分析
从韵脚上来看,全诗4句一换韵,在形式上则构成了9首相对独立的绝句,因此可以说全诗是由9首绝句连缀而成的。
绝句一写月的初升。可用张九龄的诗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来概括。“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即“海上生明月”。本来是“升”而用“生”,把海与月写成了母与子,月从海上升写成了月从海中孕,更显月出的灵动和海水的温柔。杜甫有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其中“吐月”与“生月”同一机杼,都化被动为主动,本来是月动,却说成是山吐海生;本来月是月,山是山,海是海,却说成月与山与海血肉缠绵,难以分割。“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即“天涯共此时”。宋人雷庵正受有诗云“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海既“生”此月,则天下共此一月;云既不“遮”天,则世界同此苍穹。
绝句二写月色的静谧空灵。江夜在月光的照耀下成为了一个如梦似幻的神话世界。此时“春江花月夜”五者兼备,月光洒在春花上,花瓣的晶莹剔透折射出点点光芒,望之神似冰凌,从而产生一种季节错乱的感觉,这是以冬天的雪珠来写春月的皓洁。由花林似霰,进而又觉得月色如霜,但这霜是不会飞的,是静止的,是空灵的。
绝句三写月的孤独。月亮离开水面,中悬于天,悬于四周都是茫茫黑夜的天穹,当诗人抬头凝望时,才发觉月是如此的孤独,月下万家灯火,江面点点渔帆,夜空无数繁星,唯有月孤独一轮。什么人最先看到这轮江月的?最先体会到这轮江月的孤独的?这轮江月最初遇到一个人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大概都渺不可考了吧。
绝句四写月的永恒。“江月年年望相似”,江月还是当初的月;“人生代代无穷已”,望月的人已不是当初的人。人们不知换了多少代,仍在不停地更迭着。“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如果月是有情的话,那么她也应该是在等待她的意中人吧,她已经等待了成千上万年,不知道她等到了没有,对于一个有限的生命来说,人可能无法看到月与其意中人相逢的一天,人所能看到的,只是长江送走流水,时间一去不复返。
绝句五写游子和思妇的相互思念。“青枫浦”也许是虚指,也许就是这条江的名字(即双枫浦,在湖南浏阳南。)提起“浦”,就让人想到离别,“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江淹《别赋》)于是诗人联想到这在江畔分别的游子和思妇,“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郑谷《淮上与友人别》)这美丽的江水,一头连着家乡,连着温柔、依恋和团圆,另一头连着生计、功名或征役。“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江水依旧东流,月色依旧温柔,就在今夜,又是哪对男女在此分别,又是哪个男子纵舟而去?哪个女子独守西楼?又是哪个女子目睹她的爱人被江水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绝句六继续写思妇相思成灾,夜不能寐,移怨于月,排遣无方。“月裴回”表示时间的推移,“妆镜台”暗示闺中人的妆扮活动。表面上是写月的徘徊,实际上是写思妇的徘徊,为什么而徘徊呢?当然是因为意中人还没回来。又为什么直到深夜还要梳妆呢?当然还是因为期盼与意中人的重逢,期盼在重逢时刻能够以一种最美的姿态面对他。“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要睡了,于是她吹灭蜡烛、阖上门户,努力营造入睡的环境,酝酿睡意。但当她做好这一切后,她发现月光是吹不灭的,她试图将其卷起来,可也是徒劳的。这让她想起捣衣时候的月光,她在为远方的游子制作新衣时,加班加点,借着月色还在捣衣,她想如果没有这月色,她也就不做了,可是月光偏偏那么固执,那么执着,怎么也不肯离开。
绝句七继续写思妇的相思之苦。天涯相隔,唯一相同的就是这轮明月了,但“相望不相闻”,还不如化作月光,每晚照耀着自己的意中人呢。“我”期待着能收到他的来信,传说鸿雁能够传书,可鸿雁太慢,飞了很久很久,很远很远却依然飞不出月光,飞不出“我”的视线;传说鲤鱼也能传信,于是“我”看鱼儿在江面激起的波纹都像是暗示,像是他带给我的书信。
这两句一反一正,把思妇的相思之苦写得入骨三分,一则怨鸿雁太慢,一则视水纹如字,其哀怨之深已到了痴騃的程度。
绝句八写思妇或游子的青春逝去之叹。“闲潭落花”暗示春已暮,人生的青春已经快要结束。“可怜春半不还家”,“春半”双关,既是说春天已过去大半,又是说人生已过去大半。站在思妇的角度看,即是她的美好青春已经在空等中结束,而她所等的意中人却仍未还家;站在游子的角度看,则是他的青春已经在漂泊中结束,而他仍然没有功成名就,仍然无颜回到故乡。“江潭落月复西斜”是说月升月落,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江水流春去欲尽”是说春来春去,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过去了。
绝句九写月已落而人未回。“碣石”位于渤海边上,“潇湘”位于湖南,两者相去千万里,“碣石”无转移,犹如望夫石;“潇湘”不停息,好似扁舟子。“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我”不知道就着这月色,有多少像我这样的游子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爱人的身旁,也许只有“我”是最没用的那个吧,在外漂泊了无数年,我却依然没能回家,她还在等我吗?她已经不再等了吧?也许我还有家吧?也许我早已无家了。“落月摇情”,肝肠欲断,我之悲苦,溢满江水,长满江树。
诗歌层次分析
九首绝句既可如上做独立解,又可组合做长诗解。如果把它看作一首长诗,“月”则是全诗的线索,诗歌既反映了“月生”“月悬”“月斜”“月落”的时间推移经过,又记录了抒情主人公由平静到忧愁再到悲苦的情感变化过程,根据内容全诗可分为四层。
第一层为绝句一和绝句二,写“春江月景”。此时的抒情主人公可视作诗人自己,他夜幕降临之后,行吟江畔,恰好逢着月华初上。于是他欣赏起了月夜春江、月照花林,他只感觉到一片的澄明和空灵,他的心情平静而安宁。
第二层为绝句三和绝句四,写“江畔问月”。“江天一色无纤尘”承上,“皎皎空中孤月轮”启下,由月之孤独,进而想起人之孤独,再而想到孤独之月与孤独之人的初遇,而这初遇是同时发生的吗?月是何时照耀这江春水的,人是何时见到这轮明月的?孤独的人见到孤独的月,人想见的真的是月吗?月想照的又真的是人吗?他们应该都各有所想,各有所期吧?他们实现了吗?他们还在找寻吗?时间还允许吗?
第三层为绝句五到绝句七,写“别离之情”。具体为“思妇之怨”“游子之愁”和“伉俪分离之悲”。“白云一片去悠悠”承上,承接“但见长江送流水”,承接时间的一去不复返;“青枫浦上不胜愁”启下,暗示人世间的分离之愁,而“青枫浦”“浦上月”则是这分离的永恒的见证者,人于月夜江畔而别,却难于月夜江畔而聚,月夜常在,江水永恒,而人难聚,人难在。视角还是诗人的视角,但抒情的对象已经转变为思妇和游子,这是诗人在良辰美景之中自然想到的,居安思危,处圆虑缺,望江水而念远游,睹圆月而悲别离,这是诗人为天下离别者所作的咏叹。
第四层为绝句八和绝句九,写“人生之叹”。具体为青春逝去之悲,年华空老之恨。春虽美,却不过三月;月虽明,却终有一落;青春虽好,却短暂易逝,“朝如青丝暮成雪”。春来春去,月斜月落,引起人的时间流驶之感,韶华难驻之情。尤其是对于前文所说的思妇和游子而言,思妇的美丽容颜老去了,游子的昂藏伟志衰颓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年华远去了,可是我等的人还没来,我做的梦还没实现,我理想中的自己还没长成,我却已经老了,我就要接受这一切了,我就要如此这般地,这般衰颓地走向我人生的暮年了吗?我不知道。于是我的深情,我的等待,我的挣扎,我的襟抱都在我的凝望中,望着落月的最后一束余光,模糊在江水中,消散在江树里。
诗歌意境分析
从诗歌的意境上来说,这是一首写“空灵”的绝作,全诗的诗兴“材料”只有五个,那就是“春、江、花、月、夜”,诗人张若虚就是围绕这五样事物写下了这样一首长诗。
第一层的景是澄明的,每一句都是空灵的,整个画面是迷离徜恍,如梦似幻的。诗人下笔轻盈,造语温柔,画面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和渣滓。
第二层的问是浪漫的,每一问都是无端涯的,每一问都是非功利的,每一问都是劈空而来又随风而去的,不知所来又不知所终。
第三层的情是深挚的,这种相思之情到了徘徊不眠,到了甘作月华,到了怨月恨雁,望鱼猜字的程度。
第四层的叹是克制的,这种年华空老的无力感弥漫开来,虽然无边无际,但又不觉得悲苦而不能自持。哪怕永远无法跨越碣石与潇湘的距离,永远无法乘月而归,我也不感到绝望,而是将我的过往的期许和如今的遗憾化作月光,融入这一江春水,一树春花之中。可以说,是“春江花月夜”的美升华了抒情主人公的痛苦,让他得以用一种审美的态度看待自己的过往,得以有一个审美的空间安放自己的魂灵。
《春江花月夜》所荷载和营造的澄明的、浪漫的、深挚的、克制的诗情和诗境,被后人反复模仿和书写,成为写春、写江,尤其是写月的仪则。
张若虚是初唐人,我们考察其后的诗人诗作,会发现许许多多诗情或诗境有着《春江花月夜》的“诗影”。
“海上明月共潮生”与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与李白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与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与南宋范成大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与南唐后主李煜的“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与张祜的“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
闻一多先生曾在《宫体诗的自赎》中盛赞《春江花月夜》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他的主要理由在于这首诗不同于以往的宫体诗,仅局限于书写男女情爱或是女子的容貌体态,而是将诗歌的意境扩大,在诗中融入了诗人对人生的思考。而本文作者想补充的是,《春江花月夜》除了对宫体诗的突破外,还有对后世诗人诗歌创作的较大影响,从上面所列出的诗句来看,这些诗句所传达的情感或思想,或多或少在《春江花月夜》中都已有先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才能称得上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