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这个黑暗的世界,并作出我们的判断
理解这个黑暗的世界,并作出我们的判断
汉娜·阿伦特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政治理论家之一,她的思想对现代政治哲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她看来,爱、同情、怜悯等情感虽然在私人生活中具有重要价值,但在政治领域却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
爱与归属
阿伦特对民族和群体的归属感有着独特的看法。她明确表示:“我一生从未‘爱’过任何民族,任何集体……我‘只’爱我的朋友。”这种观点源于她对1933年后知识分子行为的失望,当时许多知识分子转向纳粹主义。这段经历促使她投身于社会工作和教育,特别是帮助犹太青少年前往巴勒斯坦。
阿伦特认为,爱属于私生活的范畴,是两人之间的融合,它把世界缩成一个微观的小宇宙,从而消除了世界。爱和政治相反,它对世界毫不关心,而政治只是在面对众人——也就是说,至少三人,三人为众——时才会发生。德语是汉娜·阿伦特的母语,人们知道,也正是这一语言,才是她真正的祖国,而她学习希伯来语的意愿,她了解她的民族的意愿,是否意味着她在考虑去一个新的祖国寄居呢?
同情与政治
阿伦特对同情的看法同样引人深思。她认为,虽然同情是一种自然的情感,但它在政治中却可能产生负面影响。卢梭认为人除了自爱,还天生“厌恶见到同类遭难”,甚至说这种禀性就连兽类也有。因此同情不需要任何意志介入,我们都是本能地为不幸所感动的。顶多需要评判的介入,如“我”“你”之间的比较准则:“如果我们判定他在受难”,那么我们自己也会感到难受。确实,同情也需要有想象力:“只有当一个人的想象力受到了激发并由此而激情洋溢时,他才会变得有同情心。”因为“什么也不去想象的人只在乎自己,他在人群中是孤独的”。然而我们应该去同情谁呢?应该同情“受迫害者和沦为奴隶的群体”,“对于18世纪的欧洲人来说,就是要同情犹太人”,简言之,同情是“贱民族群应该享有的巨大特惠”,汉娜·阿伦特如是说。或者换言之,就是要同情那些在18世纪被称作“不幸者”、在19世纪被称作“苦难者”的人。这种同情的目的就是“幸福”,这是个“欧洲的新观念”,它在后来一直被人们当作“权利”来追求。然而,“共同利益”就意味着行善,这是圣皮埃尔修道院院长在1672年发现的至上美德,伏尔泰(Voltaire)对美德下的定义也是如此:“什么是美德?对近处的人行善就是美德。”
然而,阿伦特警告说,这种同情可能被政治利用,导致危险的后果。她指出,罗伯斯庇尔将这种同情引入公共论坛,虽然初衷是为最大多数人谋幸福,但最终却可能导致对公正的忽视。她认为,同情没有任何价值,因为它只是一种热情,是“对他人的痛苦所感到的不安,好像这种痛苦有传染性似的”。此外,同情和善意完全一样,只能表达给单个的受苦人而不能普及众生:同情这种共同受苦的情感,是无法施与一个群体、一个整体的阶级的。
博爱与善意
阿伦特对博爱和善意的看法同样值得深思。她认为,博爱是不可转移的,这种“美德”只能由贱民在他们之间来实践。如果你“不是身在其中”,也就是说,如果你处于和世人不同的地位,处于一种“不允许你分享贱民的无忧状态”的地位,那么你就不能获得这种美德。而那种无忧状态实际上就是避开世间的纷争,躲避到“热情”之中,逃避责任。然而,对于“所有那些为这样的世间感到耻辱”,同时又很想“隐身”规避、不想为世间承担责任的人,这种热情却具有很强的“蛊惑力”。所有这些人的共同点,其实不是“世间”,而是那种“人类的本性”。这一情况和拥挤不堪的人类处境有关:由于人挨人、人挤人,这个世界已没有任何空间来供人们相互交往以形成所谓的“世间”了。汉娜·阿伦特的意思,绝不是要批评这种“世间的失却”、这种“无世间状态”(acosmie)——尽管这是“一种野蛮状态”,她承认这涉及“某种重要的东西”,而且在和高斯的一次谈话中,她甚至承认这与某种非常美的东西有关,因为它可以产生“一种人类在其他情况下几乎不大可能产生的善意”。但是,她总结说,这种博爱从政治上看“绝对不是合乎情理的”,而且“即使它能使屈辱变得不那么令人难受,在解放的时代它也将不再能得到认可”。
善意和博爱之所以在政治上没有地位,并不是因为它们注定是无行动的,而是因为存在着这样一个悖论,即“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现的善意,即使作为有组织的慈善活动或声援行动仍然有益处,仍已不再是善意了”。善意、博爱都是外在于世间的东西,都可能无视公众的智慧,因而就有可能不再属于善,而单单只是以善为动机——“愿你的左手不要理会右手做的事情”。所以苏格拉底拒绝“贤哲”的称号,耶稣“断言并教导说没有人能做到善良”,而塔木德经关于三十六义人的传说也证实,“他们都是大家不认识的人,首先他们自己就互不相识”。由于善行注定不会在世间留下印记,注定要被遗忘,因此它不是人类的东西,而是超人类的东西,而且就因为这个缘故,“善这种和谐的生活方式,不仅在公共领域内行不通,而且是这个领域的死敌”。汉娜·阿伦特从一些“诗人”,如梅尔维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ïveski)那里了解到:毕利·伯德以及审判耶稣的那位大祭司已经向我们表明,“绝对的善意几乎不比绝对的邪恶更少危害性,它没有忘我的品格……它超出了美德的范畴”。纯粹的善意在宗教或政治制度的范围内行不通,约翰二十三世(汉娜·阿伦特在《圣彼得大教堂圣座上的一位基督徒》一文中曾向他致敬)深刻感悟到的正是这一点。因此,善意这种在个人关系中值得赞赏的品质不能进入政治领域,无法解决政治问题。
怜悯的局限
怜悯是阿伦特讨论的另一个重要概念。与同情不同,怜悯是一种感觉,它可以延伸到整个群体。然而,阿伦特指出,怜悯也是有其局限性的。它不能持续存在,一旦不幸消失,怜悯也就随之消失。而且,怜悯在政治中可能导致对法律的蔑视和残暴。正如巴黎公社的一份请愿书中所说:“要有怜悯心,要热爱人类,就应抛却人性!”这句话揭示了怜悯可能带来的危险。心或感觉在政治上是不受重视的,那是“蒙昧的居所”,所以硬说心“是政治美德的起源是不合适的”。的确,“心只在悲痛时才开始跳得好,但这是一条不能在灵魂之外和人类事务范围之内起主导作用的真理”。一旦善意自称是公众的,那它最终就只能导致罪行,因为“想在政治上把本质和表象区分开来是根本不可能的”。恐怕没有任何人能比马基雅弗利(Machiavel)更深切地感到行善的这种危害性了,因为只有他敢于就苏格拉底“你希望怎样在他人面前表现你自己,就怎样行事”的训诫,针锋相对地提出“你希望怎样行事,就怎样在他人面前表现你自己”,并且教导人们“不要善良”。
结语
阿伦特的思想提醒我们,在面对政治问题时,不能简单地将私人情感移植到公共领域。爱、同情、怜悯等情感虽然在私人生活中具有重要价值,但在政治领域却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真正的政治智慧在于理解这些情感的局限性,并在公共事务中寻求更理性和公正的解决方案。
本文作者 西尔维•库尔廷–德纳米(Sylvie Courtine-Denamy)哲学博士,巴黎政治大学政治研究中心(CEVIPOF)副研究员,沃格林学会副研究员,现代文本手稿研究所(ITEM)联络委员,汉娜•阿伦特著作的法语译者。另著有《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94)、《人世间的忧虑:汉娜•阿伦特和她的一些同时代人之间的对话》(Le souci du monde. Dialogue entre Hannah Arendt et quelques-uns de ses contemporains,1999)、《雅各布一家:只适用于天国的语言》(La Maison de Jacob. La langue pour seule patrie,2001)、《面孔问题:从图像到伦理》(Le visage en question. De l'image à l'éthique,200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