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女性与生命: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如何表现时代主题
战争、女性与生命: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如何表现时代主题
20世纪初期,西方因复杂的政治、经济等因素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传统理性主义文化反叛、转而注重表现人内心世界的现代主义文学产生,意识流小说流派是其中重要的一支。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在解释人的思维过程时对“意识流”有过这样的一段论述:
意识本身并非是许多割裂的碎片。意识并不是一段一段的连接起来的。用“河”或“流”这样的比喻来描述它才恰如其分,因而在此后提及意识时,我们就称之为思想流,意识流或主观生活之流吧。
他认为,人类的思维活动是一股连续不断的意识流,而意识本身这种流动的特性就决定了它的飘忽不定,并且可以不受时空概念的约束。在这种观念影响下,通过各种创作手法表现人物内心状态,从而揭示作品主题的意识流小说应运而生。
弗吉尼亚·伍尔夫
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是英国著名的女作家,在意识流小说创作及小说理论方面都有相当杰出的成就,其中《墙上的斑点》、《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等都是她意识流小说的杰作。在困苦且动荡的一战时期,以其为代表的作家纷纷探索人类精神世界,致力于寻找自我。从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的创作手法——间接内心独白、自由联想与象征暗示中,我们可以探知其所要表现的深刻主题。
01 间接内心独白
内心独白即人物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话。传统叙述体小说将人物的内心独白作为文章的插曲,部分意识流小说中的内心独白则贯穿全文,甚至完全没有作者介入。而伍尔夫采用的“间接内心独白”的创作手法与前两者不同,这种方式虽以表现人物内心活动为主,但在描写人物内心活动的同时,作者会不时出来指点和解释。
伍尔夫代表作《达洛维夫人》虽只记录了物理时间15个小时内的经历,却再现了达洛维夫人已逝的岁月,并展现了战争幸存者赛普蒂默斯因深受创伤折磨,最终被逼自杀的悲惨一生,这得益于伍尔夫“间接内心独白”叙述手法的运用。
《达洛维夫人》
小说以“达洛维夫人说她要自己去买花”为开头,对达洛维夫人的内心进行了大量的独白描写。而后,伍尔夫通过“她在路边挺了挺胸,等着德特纳尔公司的货车驶过”、“她挺直身子,准备过马路”等叙述,表现出现实时间的流逝。在达洛维夫人的内心独白中,不同时空的转变也将过去的战争和当下的现实相融合,如:
已是六月中旬,战争结束了,只有像福克斯克罗夫特夫人那样的人还依然故我,她昨晚在大使馆里还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因为她的宝贝儿子阵亡了,现在那座古老的庄园势必要落入她侄子之手了;还有贝克斯伯罗女士,人们说在她主持那场义卖开幕时,她手里还拽着那张宣告她爱子约翰战死的电报。不过战争毕竟结束了,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已经是六月了。国王与王后还好好地待在王宫里。
“这种时间的凝固,空间的分割,构成了一幅幅静态组合的画面。如此寥寥数笔,勾勒出如此纷繁复杂、纵横交错的意识活动,对于传统小说来讲,实在匪夷所思。……它所反映的真实不是客观存在的具体描述,乃心理的真实、内在的真实。”通过人物的内心独白,读者能够跟随人物进入达洛维夫人所处的世界,共享其所知所感,获得意识上的“真实感”,从而有了共情的可能。
有时这样零散的叙事无法连贯情节或不能充分体现作者意图,伍尔夫就会用括号内容加以叙述。如在人物的内心独白中进行补充:
一个迷人的女子,斯克罗普·帕维斯这么认为(他了解她,就像他们是同住在威斯敏斯特的隔壁邻居)。
而在《到灯塔去》中,也有通过这一方式的运用来完善故事情节的部分。例如,当读者还在为拉姆齐夫人的儿子安德鲁·拉姆齐的命运担忧时,紧接着便出现了作者整段的平实叙述:
(一颗炸弹爆炸了。二三十个小伙子在法国战场上被炸得血肉横飞,安德鲁·拉姆齐也在其中,总算幸运,他立即死去,没受更多的折磨。)
人物的单一视角辅以作者的全知型视角,“间接的内心独白”成为伍尔夫独特的叙事方式。“这也许是她对阅读的一种暗示,提醒读者意识到小说背后作者的良苦用心。”这种“良苦用心”不仅体现了伍尔夫希望消除读者与故事人物隔阂的努力,还有对其作品主题的暗示。
02 自由联想
由于人的意识不能够长时间地把注意力放在某一个特定的点上,因而意识长期处于活动的状态,其中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引导意识活动的就是进行自由联想。通常情况下,控制联想的主要因素有记忆、感觉和想象。
《墙上的斑点》
在《墙上的斑点》中,主人公通过一个斑点展开丰富的想象。但这并不是远离现实的幻想,而是当“不愉快的意识想象被打断后,思绪会重回墙上的斑点之中,并由墙上的斑点继续进行思考和想象,继而转变意识流动的方向。最终,针对斑点的想象在现实客观存在的事物而终结。”每当作者进行丰富的自由联想时,思绪总会回到墙上的斑点,如:
久违的幻觉再次浮现,数不清的红衣骑士如潮水般策马奔上黑色岩壁的侧坡,鲜红的旗帜依稀在城堡的塔楼上随风飘扬。而就是那个斑点把我从幻觉中拉回现实,我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因为那幻觉是陈旧的,是一种无意识的幻想,大概萌生于我的童年。那是一个呈暗黑色的圆形小斑点,就在壁炉上方六七寸的雪白墙壁上。
当我们长期凝视着某个具体事物,脑海中会涌现无数可能的联想,产生一种“时间停滞”的短暂错觉。这在文学叙事中称为“顿悟”,即故事叙述的停顿下,人物以有限时间集中表现不同时空、精神与现实联想的“永恒的瞬间”。除上述对“墙上的斑点”的凝视外,伍尔夫的作品中也常以人物凝视景物的瞬间进行意识的自由联想,如《达洛维夫人》中对“飞机”凝视的联想:
啊,瞧那架飞机!丹普斯特太太不是老想着要去国外见见世面吗?她有个侄儿,是个云游四方的传教士。那飞机飞快地冲向云霄。她总是由马尔盖特出海,但从来不会去看不见陆地的远方,不过她受不了怕水的女人。那飞机迅疾地俯冲过来——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重上云霄。一定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在驾驶飞机,丹普斯特太太断定,飞机消逝在天际。它高高地飞过了格林尼治,飞过了所有的船桅,飞过了一座座灰色的教堂,飞过了圣保罗大教堂和别的教堂,直飞到伦敦的另一头。那里有辽阔的田野,深棕色的树林,爱冒险的画眉在那里大胆地蹦来跳去,眼睛飞快地一扫,叼起了一只蜗牛,往石头上猛敲,一下,两下,三下。
由飞机联想到云游四方的侄儿,再由飞机俯冲后消逝的行为联想到它可能去的地方,似乎联想漫无边际,但都体现了对“自由”的向往。而《到灯塔去》中拉姆齐夫人通过独自一人凝视“灯塔”时的联想展现了她心境的变化。第一次凝视时她与灯光似乎化为一体,沉浸于孤独而后又想摆脱孤独,于是低头端详手中可以将她带回现实的正在编织的袜子,第二次凝视时明白了“世界上没有持久不衰的幸福”,“一个人为了使自己从孤独寂寞之中解脱出来,总是要勉强抓住某种琐碎的事物,某种声音,某种景象”,于是感到周身充满了喜悦,获得了完满的幸福。
在通过以“顿悟”为主要方式的自由联想描写中,“伍尔夫的描写实际上是对于凝视景物的人内心活动的描写,对于他的印象与疑惑、逐步的探索与发现,以及他观察角度与距离的变化等等的叙述与分析,直到人物最终沉浸于获得人生启示的喜悦中。”
03 象征暗示
象征即通过特定的易引起联想的具体形象,来表现某种概念、思想和感情的一种表现手法,通常是具有普遍性意义的暗示。
在《到灯塔去》中,伍尔夫以诗性的语言将人物和构思相融合,隐喻的象征与每个人物的感情相统一,使灯塔成为一切愿望所向的共同点,成为拉姆齐一家希望、理想和信仰的象征。
《到灯塔去》
而在《达洛维夫人》中,退伍军人赛普蒂默斯由原本有着光明前途到因战争永久活在创伤中的叙事,蕴含着伍尔夫对战争的批判与对残暴父权制的影射。如在小说中,受战争的影响,“一切与欧洲战场相似的意象均能引发赛普蒂默斯战争创伤的再现。树木象征着战场上倒塌的战士……榆树的树叶像马头上的鬃毛……玫瑰花火红的颜色犹如战士挥洒的鲜血”。而当赛普蒂默斯受医生所谓“感化”而被遏制进行创伤的讲述时,“感化”就成了国家运用暴力制服反抗者的强权的象征。
但并非每个意象都有确定的象征。如在《墙上的斑点》中,斑点的意象十分丰富,但最终确定为“蜗牛”却引人深思。有学者认为,蜗牛在小说中的含义丰富,若以蜗牛外壳坚硬身体柔软的特征来看,与文中“我希望能静静地、安稳地、从容不迫地思考,没有谁来打扰”的表述相符合,象征着人们渴望在外面世界隔离未来的愿望。但该意象的确定是由另一个人提出的,“小说中从没有提及过这个人会比坐着的叙述者的观察角度和视力好,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能够以此确定斑点就是蜗牛”,从而又将斑点的意象置于现实与虚无之间。然而,无论斑点究竟是什么,或是否真实存在,“我”由斑点而生发出的思绪是真实的,暗含着微小的事物也能引起人思考的意义。
伍尔夫成熟的意识流小说创作无疑是对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一次探索和革新。除取得突出成就的间接内心独白外,伍尔夫对蒙太奇、淡化情节、诗性语言等多种手法也运用自如。丰富的创作手法加以女性特有的视角和细腻,伍尔夫在其小说创作中不仅表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人的困惑、焦虑与恐惧,更表现了对女性存在的关注、父权社会的反抗乃至于对生命的终极思考和关怀的主题。
参考文献:
书籍: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姜向明译. 达洛维夫人[M]. 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03.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何蕊译. 墙上的斑点 伍尔夫短篇小说选 双语译林[M]. 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7.01.
(英)伍尔夫著;瞿世镜译. 到灯塔去[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01.
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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