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忆旧录 ||为什么我们怀念那些年的香港贺岁片
香江忆旧录 ||为什么我们怀念那些年的香港贺岁片
每逢岁末年关,各大片商都会使出浑身解数争夺贺岁档。2024年的贺岁档似乎有些平淡,只有宁浩导演、刘德华主演的《红毯先生》引人关注。
今年的贺岁档比较引人注目的还有贾玲的新作《热辣滚烫》以及张艺谋的《第二十条》。
众所周知,贺岁档是一年中最能上演票房奇迹的时间段,看电影是普通人在假期中最习惯的娱乐,在中国电影票房收入排行榜位列前十的影片中,光是贺岁片就占据了6个席位。
对于电影从业者来说,农历年前后的贺岁档绝对是兵家必争之地。
贺岁片的起源与演变
内地贺岁片的历史并不算长。1997年年末,冯小刚导演的《甲方乙方》上映,成为内地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贺岁片。
《甲方乙方》二十多年来最令观众津津乐道的,当属片尾那句“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其实严格说起来,《甲方乙方》并不算是内地观众第一次在大荧幕上看到的贺岁片。早在1995年春节期间,内地引进香港影片《红番区》,就首次以“贺岁片”的名义进行宣传发行。
这部由成龙、梅艳芳等香港一线影星参演的《红番区》,是典型的成龙式功夫喜剧。
就在内地贺岁片还处于萌芽阶段时,香港贺岁片早已进入其黄金时代。
香港贺岁片的黄金时代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正处于经济腾飞时期,春节期间扶老携幼进电影院看贺岁片,是当时港人春节期间的保留节目。
从《摩登保镖》到《最佳拍档》
1981年,由许冠文导演、许氏兄弟(许冠文、许冠杰、许冠英)主演的《摩登保镖》于春节期间上映,这部影片当年以1700万的票房成绩刷新了香港开埠以来的票房纪录,被公认为80年代香港贺岁片黄金年代的开山之作。
当年许氏兄弟(左起:许冠文、许冠英、许冠武、许冠杰)拍摄《摩登保镖》,父母前来探班。许冠武为本片的执行导演,负责幕后工作。
新艺城随后以200万的天价片酬(当时香港一套别墅豪宅的价格也不过四五十万)请来《摩登保镖》的主演许冠杰,于1982年年初立即推出由许冠杰、麦嘉、张艾嘉(张艾嘉现在也娶媳妇了,我们刚刚才写过)等当时的一众巨星主演的动作喜剧贺岁片《最佳拍档》。
这部贺岁片在春节期间狂收2700万票房,直接打破头年由《摩登保镖》创造的票房神话,轰动全港。
正是这部《最佳拍档》让初成立的新艺城名声大噪,与邵氏、嘉禾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富贵逼人》的爆红
瞄准贺岁片市场的当然不止新艺城一家,由洪金宝担任大股东的德宝电影公司,也在1987年推出了小成本家庭喜剧片《富贵逼人》。这部低成本的贺岁喜剧最终在该年的贺岁档中狂收2700万票房,成为年度当之无愧的票房黑马。
《富贵逼人》的故事围绕蜗居在屋邨的一家五口展开,父亲骠叔(董骠饰)是中年郁郁不得志的电视台主播,母亲骠嫂(沈殿霞饰)是热衷买六合彩的家庭主妇,家中还有三个性格各异、古灵精怪的女儿。他们在一地鸡毛的琐碎日常里日日发梦一夜暴富,果真中了六合彩却得而复失又复得...沿用了香港影史上首部贺岁片《花来富贵》中的彩票桥段。
这部极贴近普通港人日常生活又充满了社会讽喻意味的喜剧,刚上映就火得一塌糊涂。有港人忆及当年的上映盛况“我记得《富貴逼人》我睇咗(看了)三次,三次都排长龙。佢只係上咗24日(只是上映了24日),收2700万。”
《家有囍事》的辉煌
1992年由黄百鸣监制的《家有囍事》群星荟萃、造梗无数,于该年贺岁档劲揽4800万票房,比起5年前《富贵逼人》的2700万票房几乎翻了一番。由此也侧面反映出彼时香港经济发展势头之迅猛。《富贵黄金屋》作为《富贵逼人》系列的收官之作,显然大势已去,仅收获570万票房,上映两周就提前撤档。
《家有囍事》延续了《八星报喜》“三兄弟追女仔”的故事主线,但比后者笑果更足,星光更灿。黄百鸣最初打算请林子祥演片中事业有成却背弃糟糠之妻的大哥常满,自己演女性化十足的二哥常骚,张国荣演三弟常欢。但因林子祥推掉片约,张国荣又表示属意于常骚一角,黄百鸣决定由自己演大哥常满,又豪掷800万片酬(张国荣在这部片的片酬只得300万,不到周星驰的一半)请来当时已升格为“星爷”的周星驰救急,演花心大少常欢。
说句题外话,周星驰拿着这笔天价片酬,于隔年1993年创立了自己的电影公司“彩星电影公司”。彩星电影的开山之作,正是今天如雷贯耳的《大话西游》系列电影《月光宝盒》与《大圣娶亲》。
1995年,《月光宝盒》和《大圣娶亲》前后脚地在该年的贺岁档上映,又前后脚地扑街。《大话西游》喜剧外壳下的对于爱情乃至命运的思索,看惯贺岁喜剧来说,确实过于沉重了。如今《大话西游》在香港影史上的地位,可以说超过了上述的所有影片,已上升为华语电影中的一个文化图腾。据说2001年周星驰去北大演讲,学生们在台下要求星爷当场背诵那句“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
《家有囍事》里有一个很有名的段子,叫做“巴黎铁塔反转再反转”。
什么叫做“巴黎铁塔反转再反转”呢?其实就是片中周星驰与张曼玉的接吻造型神似巴黎铁塔,接吻过程中需要双方旋转多次而得名(什么鬼...)。
为什么要特别提到这个梗呢?因为《家有囍事》整部片的剧情设定就是一个“反转再反转”的模式。
黄百鸣饰演的大哥常满先是背着太太偷偷在外送美女礼物。等抱得美人归之后,反又用同样的套路挽回太太。情人变老婆,老婆又变情人,这一通“反转再反转”的剧情看似讽刺,却也暗合了某种人性,“但凡是过去,但凡未得到,总是最登对”。
反转再反转的模式也发生在张国荣和毛舜筠这一对身上。
张国荣饰演的“娘娘腔”常骚和毛舜筠饰演的“男人婆”梁无双,本身就是一对“性反转”的角色。
片尾这对欢喜冤家修成正果,彼此的性别特征竟然也随之“反转再反转”……(性转后的常骚与梁无双,套用亦舒的名言就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好像非如此结局就算不上圆满。可以想见当时港人的性别观念仍然是守旧甚至落后的。
《家有囍事》整套片的编排,其实也都是由无厘头的爆笑喜剧“反转再反转”,回到以传统价值观为底色的传统贺岁片的套路中。
辛苦付出从不被看到的家庭主妇与出轨男人的重归于好,暗合了传统观念里的“糟糠之妻不下堂”。
以及绝对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常满夫妻重归于好、花心大少常欢浪子泊岸,甚至最后连常骚也改掉了娘娘腔,与不再是男人婆的梁无双喜结连理。
黄百鸣监制的另一部1994年贺岁片《大富之家》,仍旧重搬了“三兄弟追女仔”的剧情模式。
《大富之家》可谓是新瓶装旧酒,最终仍然落脚于“家庭团圆、好事成双”的传统价值观,其结尾也与《家有喜事》雷同:一家人整整齐齐,一起过大年!
《大富之家》中的哥哥和毛舜筠依旧扮演一对情侣,美好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而片中最亮眼的友情客串当属黄霑,以及终于实现了男扮女装的黄百鸣。
贺岁片的精神内核
为何那些年花样百出的香港贺岁片有着整齐划一的精神内核?
关于这一点,导演徐皓峰在《刀与星辰》中有过详细的论述。
第一,贺岁喜剧需要具有最大程度的大众传播性,简单来说就是不太需要动脑筋,人人都能看得懂,全社会各个阶层都能站在同一水准上欣赏。既然需要谋求社会各个阶层的接受和认同,贺岁片一定是以整个社会最广为认可,也就是传统价值观为导向的。
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有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句话可以被集体心理学引申,在人类生活中,痛苦代表差异,而欢乐代表平等。
过年是以欢乐来达成共识,发展出种种欢庆活动,形成过年的民俗。同时,过年时节要将平时因差异而产生的压抑情绪释放,满足平等沟通的需要。
第二,贺岁片代言了香港的在地价值核心。
当年的香港是一个西化程度很高的城市,欧美电影在香港的首映时间基本都与其在本国的首映时间一致。所以港产片与这些外国电影竞争时的最大优势,即是对于港人最熟悉的中国传统价值观的深谙与恰到好处的把握。
香港作为一个西化程度很高的地区,贺岁片却有着浓重的民俗心理。(总体而言,民俗心理是文化和社会环境塑造的一种共同的心理特征,它反映了人们在共同的文化传统和社会共同体中形成的心理共鸣。)
香港是一个自由贸易港,港人需要看本民族的相貌、看本民族的事,在电影里寻找种族认同感。所以注重民族性,一直是香港电影在竞争中坚持的原则。
第三,群星云集是香港贺岁片中的惯例,这种惯例中其实也体现了一种讲求人多热闹的过大年氛围。
春节要有一点戏谑,有人起哄才热闹。人多才好起哄,所以香港贺岁片首先是群星荟萃。平时见不到的群星云集,如同除夕夜大餐,是一种团圆的象征。
最后,香港贺岁片某方面还有点像现在的春晚,致力于收集重演前一年的爆梗。对于电影来说,就是前一年话题度的名场面做一个“精彩回放”。这类精彩回放也向来是影迷们津津乐道的一大话题。
《家有囍事》将好莱坞多部经典爱情片段改造成喜剧,说明香港贺岁片对当年流行影片的敏感,利用观众记忆来组织年底贺岁片的情节和观众群。
《家有囍事》中周星驰和张曼玉的这条爱情线致敬了无数的好莱坞影片。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是《人鬼情未了》和《风月俏佳人》。
1994年李安的《饮食男女》甫一问世,1995年年初徐克推出贺岁片《满汉全席》(又名《金玉满堂》)。
在《女人四十》中获得1996年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的乔宏,这个一度消沉,只在枪战片中跑龙套的演员,年底就出现在《97家有喜事》中。
总的来说,那些年的香港贺岁之所以能够成就一批经典之作,仰赖于天时(彼时的内地贺岁片还处于萌芽阶段)、地利(香港电影正逢黄金岁月,那时节的香港流行文化也是空前的繁荣)、人和(空前繁荣的流行盛世造就了一批引领时代潮流的巨星)。
成就经典的,不止是时代和创作者,大概还有观众心里那份情意结的加持。无论是曾经的电影还是曾经的时代,隔着今朝望回去,总好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让回忆本身更添了几分美感。
为什么我们怀念那些年的香港贺岁片?或许就像普希金诗里说的,“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