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社交,漫游归途,古代诗人在人生的十五个“失物招领”处留下了回响
功名社交,漫游归途,古代诗人在人生的十五个“失物招领”处留下了回响
近期,诗人、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张执浩研读古典诗人、诗史的全新大散文合集《传告后代人:中国古代诗人的15个关键词》,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张执浩,1965年生于湖北荆门,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咏春调》等,另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多部。曾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诗刊》年度陈子昂诗歌奖、十月文学奖等。
这部散文集以史为经,以诗为纬,纵横捭阖,上下求索。围绕15个关键词,旁征博引,集中描述了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孟浩然、王维等中国古代诗人的生命状态。
张执浩从一位优秀的当代诗人的视角出发,追溯每一个中国人的诗学生命源头,求索东方诗意生活的缘起,抵达古代诗人的生活现场,看见一个个独立丰满的人格,体悟诗歌背后的人生真味,勾勒中国古代诗歌版图,并以此窥探人类命运的诡谲与生机。
杜甫的困顿与转变
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年届四十的杜甫已经写出了现实主义杰作《兵车行》等,但一首杰作甚或再多几首杰作,于他的生活而言,都并无多少裨益。诗人依然活在极其窘迫狼狈的境况中,仕途没有着落,经济没有来源,精神上的苦闷无以安抚。宋代诗人陆游曾经为这一时期的杜甫作过形象生动的绘像:“长安落叶纷可扫,九陌北风吹马倒。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余三赋草。”(《题少陵画像》)正是这种穷衰困顿的生活境遇,不断催逼着这位诗人改变计划中的人生路径,回到身心呼应、灵肉熨帖的文学常态中来。简而言之,就是要回到文学与生活的肉搏现场中来。而在此之前,杜甫还一直生活在对朝堂的渴望和幻想之中,一次次向朝廷权贵们投赠献赋,试图以违心之言来博取功名,打通仕途,结果我们可想而知。在不平等的科举制度下,又遭逢李林甫之类的佞臣当道,像杜甫这种没有门荫特权的士人,虽然怀抱济世宏愿,换来的最终只能是四处碰壁的悲剧性结局。在那首著名的干谒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里,苦闷的诗人这样写道: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
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这几乎是一种悲鸣了,充满着激愤之语,也是诗人强抑怒火发出的倔强的抗议之声。当然,抗议归抗议,现实总是铁青着制度的青面獠牙,漠然地伫望着走投无路的诗人,而不会报以一丝怜悯和同情。
纪录片《中国》第二季,杜甫与李白相遇
翌年秋日,心灰意冷的杜甫,受邀与高适、薛据、岑参、储光羲等五人同登慈恩寺塔。据我们所知,这应该是杜甫第一次以主宾身份参与长安诗人们的社交活动。尽管此前,杜甫曾写过一首《饮中八仙歌》,但从这首诗的视角和内容来看,他仍然只是各路诗人们欢场宴席上的一位旁观者,或叨陪末座,并未真正融入以贺知章、李白为首的京都诗人圈里。从天宝三载在洛阳遇见李白,后与李白、高适同游梁宋,直到天宝五载回到长安,杜甫的漫游经历虽然已经算得上丰富,但他在生活中基本上都处于形单影只的游离状态:“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伶仃,惆怅,是诗人日常生活中的常态。杜甫并不是一个热衷于社交、长袖善舞之人,他生性忠厚纯良,为人素来性情耿直,也缺少心机,“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杜甫《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这样的真性情,既让他不太见容于官场或名利场,也让他时时宽以待人。不然的话,当年李白戏作赠诗:“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戏赠杜甫》)杜甫怎会非但不生气,没有丝毫牢骚,日后竟还以十多首诗相和、相赠呢?这也印证了他在《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中所说的:“宽容存性拙,剪拂念途穷。”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性格即命运,杜甫的性格也是促成他命运走势的重要一极力量。
慈恩寺塔位于长安城东南,这座寺院是唐高宗做太子时,为纪念其母亲长孙皇后而专门捐建的,故取名“慈恩”。它是长安城内最为辉煌的著名佛寺,玄奘曾在这里住过八年,主持寺务,并创立了唯识宗。后来,这里也渐渐成了唐时文人骚客的雅集之所。诗人们登塔的这一年,杜甫四十岁,高适已经五十三岁,岑参三十六岁,储光羲四十六岁,薛据年龄不详(估计也应四十有余)。五位诗人唯一的共同点是落魄,只是相比之下,杜甫显得更为落魄潦倒一些。
在尘埃落定后的若干年里,不断有史家方家站出来,从各种角度来谈论这场发生在公元752年秋天的诗界盛会。尽管这场雅集的排场、规模,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宏大庄重,甚至,诗会之后也没有留下多少令后世过目难忘的名篇佳句,但因为杜甫这位布衣诗人的应声登场,中国古典诗歌的走向与格局在此悄然发生了转变。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这是杜甫在《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一诗里的开篇之联,一下笔就向世人呈现出了一幅谦卑却心怀百忧的诗人形象,枯槁,愁眉,神情凝重。当五位诗人登上慈恩寺塔楼,一齐举目远眺时,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同样壮阔的自然景观,以及斑驳嶙峋的人境,但反射在他们各自心底的情感色彩却不尽相同,有人明亮,有人浅淡,有人自怨自艾,有人却从飘荡在帝国上空的云烟中,看到了一个王朝的暮气与萧瑟: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乌云低垂,黄鹄哀鸣,大雁分飞,这大概是杜甫站在塔楼上所看到的大唐帝国的黄昏晚景了。但映入他眼帘和心间的,却远不止于此,更有礼崩乐坏、报国无门、家贫如洗的愁苦。十二年后(公元764年,安史之乱刚刚结束),杜甫在这座塔楼上的不祥预感,化成了更为惨烈的现实图像:“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忆昔二首· 其二》)我们一直说,杜甫的写作是“以诗证史”,其实,诗人的伟大之处,还在于他对历史走向的准确预判能力,他总是能够从现实的云翳里洞见出人世的未来。在羁绊长安的十年间,杜甫的精神世界大致经历了由狂诞到深沉,由自负到自省,由伤己到忧时——这样的心理修正和建设过程,个人的生存压力时常令他无所适从,使他产生了悲己愁苦之心;而社会的惨痛现状和生存危机,又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悯人、忧时、忧世情怀。这两种情感始终在杜甫身上并行不悖,构成了日后诗人创作的总体基调,成为他观察社会、体认生活、触抚未来的探测器。
而在这首应景而作的诗中,我们明显看到,杜甫已经拿定主意,就此将个人命运的蹭蹬搭放在了帝国宽阔浩渺的马背上,他即将跃身而起,由此驰上独属于自己的诗学大道。这显然是一条与唐诗的既有线路——从贞观到开元时期的诗人们所开创和延续的线路——分道扬镳的道路。昔日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传统,已经不再是此时的杜甫所看重的和他想要继续遵循与沿袭的了,杜甫更愿意独行在一条贴近时代变迁、忠于现实生活的道路上,嶙峋,坎坷而崎岖,甚至必要时,他不惜以命相搏。而只有当诗人独自在这条道路上渐行渐远,稍后又写出了《丽人行》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诗篇时,我们才能清晰地看到,这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诗人形象。
对于诗人们的这场雅集,后世学人总是习惯于从作品成色的优劣层面上,来评判他们之间的高下或座次,按照自己的美学标准,为这些作品、这群诗人一遍遍排序排位。这就不免陷入了诗艺层面上的清谈。事实上,唐诗在经由了从贞观到开元时期众多天才诗人的合力拓展后,无论是绝句、律诗,还是排律、歌行,此前都已经出现了标高性的经典作品和阶段性的经典诗人,各种诗歌复杂斑驳的技艺都已经发育完备。因此,如果我们单单从这一层面上来谈论这次兴会,就很难得出它的重要性来,更难以看出杜甫的独特性来。
杜甫在这次雅集中的自我蜕变和定调,给后世带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启示:诗歌的高度最终是由诗人自身的精神气象来决定的,而一位诗人,之所以能够从一群乃至一代诗人中脱颖而出,凭依的除了天赋和才华,更在于他对时代气象的熟谙和精准的把控能力。在杜甫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某种与生活、与时代同归于尽的强悍蛮力,而由此反观他此前对生活所行的种种示弱之举,包括诗人为生活、为生存境况的改善所行的各种弯腰折眉之举,都反映出他在生活中求真务实的勇气和态度。毕竟诗人也是血肉之躯,忠实于自己的肉身所需,同时恪守道德和公义,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杜甫身上,我们明显看到了人之为人的艰难,甚至不幸。
中国古代文人向来热衷于各种雅集,因为类似这样的集会,或兴会,能够为他们提供展示个人才华学识、结交朋辈、疏通仕途的社交机会,并由此形成了一个个抱团取暖的文人交际圈。这些圈子有大有小,有的紧密,也有的疏离,相互交叉和重叠。事实上,我们很少在文学史上见到自始至终都一直游离于社交圈之外的诗人,即便是那些强力诗人,他们也往往是先入圈,然后再破圈,出圈。孔子说:“诗可以群。”意思是,诗歌能够在相互交流的过程中,激发出每个诗人潜在的情志,当然也能够达成共识和友谊,起到凝聚人心、切磋诗艺的作用。在我个人的理解里,“群”分两步:一是面向诗人群,在群内得到认可、赏识;二是面向大众和社会,展现诗歌对世道人心的召唤功能。他们只有在完成了这两个步骤后,可能才算得上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诗人。
徐悲鸿、张大千合作《杜甫诗意图》(1936年)
这种“群”的风气,古已有之,但要想真正形成气候,仍然需要借助于某些强力人物的出现和推动。在古代,那些散轶在四处的文人们,要想改变“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陶渊明《饮酒· 二十》)的状态,往往需要在颠沛动荡的时代现场里,找到和依附于某些权力人物。譬如,建安时期的邺下,就成了文人们争相趋之的栖身之所。由于曹操求贤若渴,天下贤才如孔融、陈琳、阮、徐干、刘桢、应、王粲等,纷至沓来,汇成了“建安七子”的文坛格局。而到了南朝齐梁永明年间,又出现了以竟陵王萧子良为首的文人集团,号称“竟陵八友”,他们彼此唱和,相互激赏,形成了风格意趣相近的“永明体”。而梁武帝萧衍也时常厕身其间,推波助澜。文人雅士们常常聚在一起吟诗作赋,竞技才学,举凡曲水流觞、重阳射圃、楼阁新成之日,哪怕是柳绿桃红、雪落初霁等物候的变化,以及几乎所有的节庆佳日,送别、升迁、生辰、婚嫁、祭拜,无一不成为诗人们雅集的理由。“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刘勰《文心雕龙· 明诗》)伤春悲秋,吟花弄月,这种文人风气早就成了司空见惯的社交手段。诗人们通过各种社交平台,相互酬赠诗作,相互试探彼此的才学和性情。干求、拜谒、唱和、酬答、奉制,诗歌以一种便捷轻盈、直通心灵的形式,成为人与人之间精神沟通的桥梁,以及展示个人才华和抱负的载体,被广泛地用于林林总总的社会活动中。
(《传告后代人:中国古代诗人的15个关键词》 张执浩/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