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乱世的慈悲与苦难——古都邺城佛教造像的华彩神韵
北朝乱世的慈悲与苦难——古都邺城佛教造像的华彩神韵
北朝时期的邺城佛教造像以其精湛的工艺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在中国佛教艺术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从北魏到北齐,邺城地区的佛教造像艺术经历了从云冈模式到北齐样式的演变,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邺城模式"。这些造像不仅展现了高超的雕刻技艺,更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内涵。
北魏 谭副造释迦像
谭副造释迦像,2012年出土于河北省临漳县邺城遗址北吴庄佛造像埋藏坑。这里发掘出土北魏至唐代造像2895件,多数保存有较好的彩绘和贴金痕迹,造像工艺精湛、造型精美、类型多样、题材丰富。
谭副造释迦像残高1.28米,主尊高0.77米,是邺城地区出土时代最早的北魏造像之一,也是其中形体较大的一件。造像为青石材质,一佛二菩萨。主佛头部残存水涡纹发髻,身穿通肩大衣,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持衣缘,跣足立于莲花座上,通体彩绘贴金。残存的胁侍菩萨头戴宝冠,胸饰璎珞,下着贴体长裙,手中持物,立于莲花座上。健硕的力士倚在护法狮子上,将莲花座托起。背屏上部雕刻的佛像头光和身光尤为精致。头光的内圈为莲瓣,外圈为坐佛。身光处雕刻对称的飞天,边缘为火焰纹,顶部中心雕刻坐佛。在佛像和力士之间浅雕供养人,环绕佛像雕刻有供养人姓名。
造像背面的雕刻也十分细腻。中间雕刻菩萨交脚坐像,两侧分别为大梵天王、难陀龙王、天帝释、跋难陀龙王、供养人及飞天像,下面雕伎乐、供养人像和造像题记。
谭副造释迦像身材魁梧,两肩齐挺,具有北方佛教造像的雄健之风。每个看到这尊造像的人,都会被它精湛的工艺所折服,但主佛头部深深的凿痕又让人触目惊心。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让人们将虔诚的祈愿刻在坚硬的石头上?这些造像又因何满身伤痕?让我们追溯过往的历史,探寻那些伤痕下被时光遮蔽的秘密。
六朝古都 邺城佛光
邺城位于河北省临漳县,地处晋冀鲁豫四省的交界处,自古就是贯通华北平原南北交通的要道。史载春秋时期齐桓公在此筑城,始称为邺。三国时期,曹操以邺城为政治中枢,巍峨雄伟的铜雀台兴建于此,建安文学发源于此,邺城积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开始崛起于中原地区。西晋灭亡后,中国北方各族乘机割据,北方地区进入十六国时期。后赵(329-350年)、冉魏(350-352年)、前燕(352-370年)三个王朝先后以邺城为都城。南北朝时期,邺城又成为东魏(534-550年)、北齐(550-577年)的国都,故有“六朝古都”之称。南北文化在这里融合,胡汉文明在这里碰撞,但王朝之间频繁的战争,让邺城在无比奢华的都城和战争的废墟间不断切换。王朝频繁更迭、军队无休止的混战让生灵涂炭,百姓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开始寄希望于来世,为佛教的传播提供了条件。
佛教起源于古代印度,约在公元前后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十六国时期,统治者暴虐,杀伐无度。西域高僧佛图澄来到河北,以其德行及方术赢得后赵统治者的信任。后赵奉佛教为国教,尊称佛图澄为大和尚,凡事必听其意见。佛图澄借此劝诫后赵君主悯念苍生、多行仁政。因为佛图澄的缘故,百姓大都信奉佛教,据《高僧传》记载,佛图澄门下受业追随者常有数百,前后门徒近万人,可见当时佛学的昌盛,邺城佛教初现高潮。
北魏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后,开始营建寺塔,剃度僧尼,佛教日益兴盛。历代北魏皇室先后在邺城建造宗正寺、安养寺和大觉寺等佛教寺院,邺城在北魏一朝仍为河北佛法重镇。公元534年,北魏分裂。权臣高欢挟持孝静帝迁都邺城,《洛阳伽蓝记》载“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除王公大臣和士卒百姓外,百工伎巧、洛阳僧尼亦随之东迁,中原佛教中心由洛阳转向邺城。北魏洛阳修建寺院、营造石窟之风在邺城重新崛起,邺城佛教由此兴盛。
北齐一朝,崇佛尤盛。北齐共有6位帝王,国运28载。在短短的28年时间里,皇家立寺43所,民间私造者数以万计,出家僧尼200多万,约占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上起皇室重臣,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尊崇佛法。佛教和寺院经济的过度发展,使得国家编民大量隐匿、赋役不足、国运不济。与北齐对峙的北周武帝宇文邕,认识到过度崇佛的弊端,在北周全境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国力日强。公元577年,北周灭北齐后,在原北齐境内推行禁佛令,邺城的佛教受到沉重打击,寺塔尽毁、经像俱焚、僧徒流徙。北齐灭亡后,邺仍为相州魏郡治所。公元580年,相州总管尉迟迥于邺城起兵讨伐杨坚,后被剿灭。杨坚纵火焚城,千年古都至此化为一片废墟,邺城佛教遭受灭顶之灾。
中原圣迹 邺中新样
北齐 佛头像
自20世纪60、70年代至今,邺城遗址内屡有佛教造像出土。2012年北吴庄佛教造像埋藏坑遗迹出土了大量北朝时期的精美造像,是建国以来我国出土佛教造像最多的埋藏坑。同时,在太行山东麓一线形成了以邺城为中心的石窟群,最具有代表性的是邯郸市峰峰矿区南、北响堂山石窟、水浴寺石窟,涉县娲皇宫石窟,安阳小南海石窟、灵泉寺石窟等,邺城成为继大同云冈、洛阳龙门之后北方地区佛教石窟、寺院最集中的地区。现存大量的石刻造像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与极高的历史、艺术和学术价值。北朝时期邺城地区的佛教造像何以取得如此高的艺术成就,还得从北魏说起。
伴随佛教的发展与传播,佛教造像逐渐广泛流行。信徒将佛教造像安置在寺院、殿堂及石窟之中,用金属、各类石材、木头铸造或镌刻佛像,为生者、亡亲或已身祈福。在朝不保夕的战乱时期,造像祈福蔚然成风。北魏在平城开凿的云冈石窟初期的造像以“昙曜五窟”为代表,造像形体健硕,着通肩式或袒右肩式袈裟,具有犍陀罗和印度笈多造像的特征,被誉为“云冈模式”。邺城地区早期造像具有明显的云冈造像风格。
北魏 一佛二菩萨造像
北魏孝文帝改制之后,摹仿南朝造像风格的秀骨清像、褒衣博带式造型影响深远,“秀骨清像”是南朝画家陆探微人物画的一大特征,指人物的形象清瘦秀丽,身材修长;“褒衣博带”原是古代儒生的装束,指着宽大的袍,用来表现人物潇洒飘逸的风度。(上图)一佛二菩萨造像,中间佛像为高发髻,面相清瘦,身穿褒衣博带式袈裟。胁侍菩萨手中持物,站立于两侧莲台之上,相交于腹前的帛带若随风而舞。整组造像面相清秀,身材瘦削,是北朝时期秀骨清像的代表作。这种造像风格继“云冈模式”后在邺城地区广泛流传一直影响到东魏初年的邺城造像。
东魏晚期至北齐初年 菩萨三尊像
东魏后期是北魏晚期至东魏初年造像风格的传承和自然发展。(上图)菩萨三尊像,菩萨头戴三叶冠,面相较圆,宝缯覆肩,右手持莲蕾,左手握香囊,披帛交叉,跣足立于覆莲台上。两侧各一身胁侍菩萨,上身半裸,下身着裙。背屏边缘饰火焰纹,背面浮雕太子树下思惟。底座正面为双狮香炉。整体上面相变得丰腴,肉髻扁圆,袈裟仍以褒衣博带式为主,衣褶繁密厚重,双袖及两侧衣裾下摆平直垂下,虽依然呈现出潇洒的韵味,却不似前一时期那般飘逸。
北齐 菩萨坐像
北齐初年,政治逐渐出现鲜卑化和胡化趋势,佛教造像受到印度笈多王朝新一轮造像风格的影响,面相丰颐而富有神韵,出现通肩式、袒右式袈裟,尤其在衣纹表现上,受当时画家曹仲达“曹衣出水”画风的影响,衣纹疏简贴体,衣裙质薄透体,使人物形象在疏简平淡中流露出内在气质,从而开创了佛教造像艺术史上的“北齐样式”。(上图)菩萨坐像,高0.5米。菩萨裸上身,发辫垂至肘部,臂中戴钏,颈悬联珠项饰,穗状璎珞宝珠在腹部交叉。下身着翻腰长裙,结跏趺坐于圆形座上。通体彩绘贴金,衣纹疏简,双腿间裙摆、帛带和璎珞珠饰如行云流水,雕刻精美。
北齐 坐佛七尊像
北齐 坐佛五尊像
北齐天保年以后,邺城地区在继承东魏白石造像的技术传统和构图特征基础上,融合中西文化因素,创造出的一种全新艺术表现形式——龙树背龛式造像,成为“邺城模式”造像的代表,在中国古代佛造像艺术史上独树一帜。龙树背龛式造像继承了北魏以来背屏式造像中龙、塔、飞天、璎珞、宝珠、香炉等传统因素,创造性的加入了双菩提树的构图。利用邺城地区所产白色大理石温润洁白、质地柔软的特点,采用高超的镂孔透雕技术,创造出一种全新的造像模式,达到北朝佛教艺术的高潮。
其典型特征是背屏呈弧扇形,由两株相互缠绕的菩提树构成,树干分叉处镂孔透雕。背屏中上部飞天手捧带状璎珞遮护主尊,顶部多雕舍利塔或坐佛,菩提树底部或舍利塔两侧常雕体型矫健的腾龙。方形底座正面雕双狮香炉,外侧常见力士像,其余三面常开小龛雕造出形态各异的坐姿神王像。造像组合一般以高约0.5米的中型五身和七身像组合为主,面部圆润,肉髻扁平,身着轻薄贴体的袒右式袈裟,肌体凸显,衣纹简洁,细节部分常有彩绘和贴金,造型极为精致。但这一艺术巅峰只存在了20多年,随着北齐的灭亡和灭佛运动,龙树背龛式造像如昙花一现,旋即淡出历史舞台。
岁月沉降,山川已改。在一千多年的时光里,这些佛造像经历了最虔诚的仰望,也经历过最肆虐的破坏。它们在过去照亮了苦难岁月中芸芸众生的心,如今陈列在博物馆向现代人展示传统造像之美。再坚硬的石头都可以被摧毁,只有对善与美的追求可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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