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她梦想成为怪物,是为了不再害怕“正常人”
译后记:她梦想成为怪物,是为了不再害怕“正常人”
《氯水人鱼》以独特的女性视角,探讨了成长期女性与自己身体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通过主人公壬的身体变化,小说展现了女性在社会期待和个人认同之间的挣扎,以及对"身体恐怖"这一主题的全新诠释。
身为“边缘人”的种种迷茫、青春成长的痛苦,被外化在了躯体上,女孩变成怪物抑或神祇,又对彼此怀抱着包含无数意义的欲望——这些纷杂的元素,汇聚成了《氯水人鱼》。它以幻想色彩浓厚的女性视角,书写了一部成长期女性与自己身体之间微妙关系的血腥童话。
《氯水人鱼》所描写的“身体变成怪物”是亚文化中常见的母题,在幻想小说与恐怖小说中都颇具规模。与之相应的类型文学与影视作品在英语世界被称作“身体恐怖”(body horror),旨在描绘人类身体发生异变抑或被强行改造后引发的认知失调。这是生物意义上的恐怖谷:令人恐惧的元素不再是鬼怪与杀人魔,而是近似人类又处处透着诡异的血肉之躯。
几个世纪以来,定义“身体恐怖”的创作者几乎都是男性:弗朗茨·卡夫卡写下《变形记》,主角某日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化为一只巨大的甲虫,并由此开始反思自己一生在社会中的位置;被誉为“身体恐怖视效之父”的导演大卫·柯南伯格熟练运用血浆与刺激眼球的元素来展示现代生活之空虚荒诞;被誉为“克苏鲁之父”的 H. P. 洛夫克拉夫特在其诸多作品中着重描绘人类在发现自身于生理上逐渐化作非人时的谵妄与恶心,以此来唤起恐惧。
甲虫、不可名状的古神、支离破碎后归顺邪神的人类,都有成为怪物的潜质。当人发现自己作为人类的信仰崩塌、定义何为生命与文明的系统失灵的时候,就会产生怪物降临般的恐惧。
然而这种恐惧,对全人类而言,都是均等的吗?
本书作者宋玉把书中主角壬的第一次月经描述为一场发生在身体内部的“暴行”。是的,生物本能无可抵挡,再高等的碳基智能也必须屈服于生命的基本规则。身为人类,身为女性,你无法与自己的肉身对抗。你只能任由那潮水将你淹没,然后试图与其和解——或者永不和解。
对于女人来说,我们或许已经习惯了与怪物共存。每一个月都要重复血块和白瓷马桶的噩梦,我们对血腥已然脱敏。无论我们脖子以上的部位有多么聪慧绝伦,在生育时,撕裂都是自下而上发生的。我们不再惧怕疼痛与秽物。妊娠纹、荨麻疹、肿胀的关节、不堪重负的腰椎、过分隆起的腹部……我们的身体隐秘地变异着。
我们当然也知道自己是怪物。老了、丑了、胖了,不能生了,太像女人或者太不像女人。我们无须成为甲虫就能感受到来自社会自上至下的排斥反应。因此有些文艺作品甚至会令女人发笑:原来被大众定义为“恐怖”的,让人又害怕又恶心又忍不住出于猎奇心态多看几眼的,是我们呀。
《氯水人鱼》极为有力地回应了这一点,为“身体恐怖”的定义完成了一场大逆转:少女的身体变化时,感到恐惧的不该是她自己。只有窥探着她、想要利用抑或伤害她的人才需要感到恐惧。而少女正渴望着成为这样的怪物,打破施加在她身上的全部桎梏。
她梦想成为怪物,是为了不再害怕“正常人”。
壬的身体变化呼应着她种种不同的身份:青春期女孩、游泳运动员、美国华裔移民,队员、女儿、学生、友人、爱人。我们跟随壬和她队友凯茜的双重视角深入地体验着成长期的迷茫。一个人同时要成为这么多人,背负这么多期待,“要成为更好的人”是她无法摆脱的魔咒,更何况这些要求还彼此相悖:想成为优秀的运动员,就不能拥有世俗意义上丰胸细腰的女性美;想要和孤立她的队友打成一片,就必须让渡个人喜好甚至尊严;想要赢得教练的认可,就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体变成泳池里的永动机,食物不再是美食,而是脂肪、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想要获得选择未来的机会,就需要和过去爱着她的所有人告别。作为华裔女孩,她在开赛前想用自己和妈妈都最爱的王菲的歌作为入场背景音乐,却被凯茜以保护她的名义直白告知,这只会更加显得她是白人群体中的异类,因品位奇怪而招致霸凌——或许连“为你好”的爱都是掺杂着忍让、伤害和权力关系的。
如鱼要不断逆流而上一样,壬一边在她赖以生存的氯水泳池里奋力踢打、大口喘息,一边为了满足不可能实现的要求,不断地强化着、修改着、缝补着自己的身体,把每个部件都打造成最高效、最能讨得别人喜欢的模样。
终于有一刻,她不再想成为更好的人了。她只想成为人鱼。
氯水代表泳池——人工的、机械的——而人鱼代表更古老也更自由的神话年代。在唐娜·哈拉维笔下,赛博格仿生人是生物与机械的完美结合体,是突破界限、打乱规则的先锋,它不属于任何物种。在赛博格女性主义中,身体借由科技的力量超脱了生物与社会的双重限制,女性可以想象自己是“无须遵守规矩,无须受到束缚”的赛博格。
人鱼作为本书的核心意象也是如此。宋玉反复用“她”来代称人鱼,仿佛在描摹一种独属女性的理想形态。正如开篇所说,人鱼爱她强劲的尾巴,完全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从不会憎恨自己的身体。更重要的是,她会在蜕变的阵痛中逐渐找到属于自己的力量。
从书的某个节点开始,真实与幻觉彼此交错,在壬愈加狂热的第一人称叙述里,我们逐渐分不清发生的事究竟是现实还是她的想象,只能通过凯茜的自我剖白窥知这个故事的另一种解读方式。故事里的语言具有双重意义,壬在身边人和她自己用语言制造的重重陷阱中挣扎,而作者宋玉也在用自己的语言影响着读者的感情与判断。
宋玉从不试图下定义。她是一位诚恳到仿佛剖开心脏在写作的作家,娓娓道来,以极其细腻的文字描述着壬的每一次身体变化、每一段心理转折,直白赤裸地呈现她的狂妄、痛苦、自私、无力、阴暗,在被物化与重拾自我之间的挣扎,以及浪潮般疯狂绵延的青涩情意。在阅读的时候,我没法不与壬共感,放任自己被这本书一次次唤起同身共命的感受——女性的体验,与其说依靠的是祖辈的文字记录或唱诗般的口耳相传,不如说是一种基于本能的生物性传承,符号界的秩序在此鞭长莫及。
我知道我不需要喜欢壬,她甚至也会唤起我的恐惧,让我难以读下去。这并不是因为我把她当作怪物,恰恰相反,是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太多自己的成长体验,有种自己高度社会化的外皮被突然撕开,身体内部的念头像秽物一样纷纷抖落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的痛苦与羞耻。
我想,直面身为女性的痛苦与羞耻,和为女性特质而自豪,是同等重要的。能用文字让我放下心防做到第一点的作者很少,而宋玉正是其中之一。
我无数次和朋友开玩笑说,《氯水人鱼》这本书“好是好,就是有点费翻译”。
《氯水人鱼》并不算是一部需要大量背景调查来支持翻译的小说,它的故事和细节都十分平实,为了贴合角色的年龄、经历,更是有不少口语化的表达和流行元素的引用。宋玉的文笔和小说采取的第一人称视角更是将代入感增强到了极致。因此,从一开始起,译者就不能抱持着冷眼旁观的心情,甚至也没有多少机会以“查资料”为由将自己一次次抽离出来。我想,或许从一开始,这本书对译者的要求也和书中主角的经历一样——准备好踏上一场剔骨拆肉、虔诚投入、跨越理性疆域的旅程。
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我会有意识地留出至少大半天不被打扰的时间,像每次游泳前准备跳水下潜那样深呼吸,继而屏息,再打开文档。同样,也像游泳,我既渴望恒久地停留在宋玉笔下清凉的氯水里,却又时时因缺氧带来的灼痛而心怀恐惧。想要继续翻译下去,也想要随时浮上水面喘几口气。
我以自己的情绪作为燃料——有些时候甚至需要靠喝酒来“助燃”,进入状态,让自己的情感和书中的世界对接。我最沉浸的时候无法做任何事情,十指和键盘摩擦得发烫。我也无法冷静而机械地做到“每天翻译一章”,而是偶尔要不眠不休地连轴转,以保持节奏。譬如在全书的高潮——第十四章和第十五章,我会有一种“气不能断”的紧迫感,强迫自己留在同样的状态里无限续航,允许自己短暂地让渡自我,被原文彻底支配,措辞也有意识地变得更加激烈、短促、视觉化。而在更为哀婉沉郁的章节中,我又需要花一定的时间沉静下来,收拾心情,让译笔配合,和我的假想读者一同长长地舒一口气。壬和凯茜各自有许多第一人称的独白,甚至很多时候是两人分别从不同角度讲述同一件事,两人性格又全然不同,我便需要反复推敲哪些词和表达是她们各自倾向于使用的,试图在中文世界重塑两位角色的人格:壬的语气直率、昂扬,她善于表达,到后期更是充满失控的狂热感;凯茜却总是习惯性地压抑自我,措辞间总有哀愁和淡淡的谦卑,冰面偶尔裂开一角,露出下面涌动的潮水,又很快被她遮掩过去。
疼痛、心悸、急促的呼吸,更别提在翻译过程中我也经历了几次经期——作为译者,我想我在翻译《氯水人鱼》期间,是真正做到了和它共生的。因此当最后一笔落下,它从我的骨血里以文字的形式剥离出去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日常生活里感到空洞与恍惚,像慢性阑尾炎发作许久后最终切除了阑尾的感觉。
近十年来,无论是传统纸媒还是网络文学,当代女性写作都在逐渐从边缘走向中心,引起从象牙塔到社交媒体的轮番讨论。感谢宋玉与中信出版社的编辑出版团队,把这本书带到中文读者的面前。
在那场对谈的最后,突然有人问:“如果你是凯茜,而你爱的人像壬一样,想要飞升,成为一条人鱼——成为她心目中本来的样子——你会怎么办?”
壬为什么要飞升呢?
她最终真的得偿所愿了吗?
而陪伴她成长的、持旁观者视角的凯茜,与她在懵懂情愫和互相伤害之间纠缠良久,又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想,或许我也曾遇见过壬一样的人,或许我也曾是他人眼中的壬。我想成为她又想亲吻她,我期望她留在身边又恨不得她远走高飞,我爱她又恐惧她。我痛她之痛,惧她之惧,我和她的手被同样的血染红,我似乎懂她却又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她。
所以那天我没说出口的答案是:如果我爱的人想要成为人鱼的话,那我就希望世界都变成汪洋大海。
在这里,她自由、强壮,并不美好却无比真实。她是人鱼,她也是她自己。
金雪妮
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