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中国的侠传统 :集体高过个人
杨照:中国的侠传统 :集体高过个人
导读:本文深入探讨了金庸武侠小说中"侠"文化的深层内涵,通过分析武侠世界中的各种矛盾和文化冲突,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
武林中另一个奇怪的组织是佛寺和道观,这是武侠小说中的独特设置。它们既不是朝廷,也不是宗族与亲属,而是小说虚构出的介于朝廷与宗族之间的中间组织。这种组织的性质不同于国家与宗族,在武侠小说中,它们的存在反映了中国近世以来(宋代以下)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朝廷势力不断上升,以至于垄断了所有政治及组织的权力,除了亲族,不允许其他组织介入。
例如,魏晋南北朝至唐朝时期,佛寺曾拥有巨大势力。但到了宋朝以后,佛寺受到朝廷严格控制,僧众数量被严加掌控。在中世纪,尤其是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代,佛寺是一个庞大的组织,拥有僧侣和大量土地等资产,甚至出现富有僧人。但到了近世,这种金碧辉煌的佛寺景象已不复存在。
然而,在武侠世界这个平行于现实社会的虚构世界中,"侠"经常与寺院、道观有关。最知名的例子就是少林寺、全真教及武当派,它们分别是佛寺与道观。道观与佛寺组织在武侠小说中展现出内在矛盾:它们本应不问尘世,但又与江湖格格不入。道教讲求养生吐气,后来与气功、武术产生关联,形成道教武的一面。佛寺武的特质,则源自于中国历史上僧兵制度的隐性记忆。
在《射雕英雄传》中,裘千仞在华山之上提出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众侠皆默然,心中充满矛盾。只有北丐洪七公义正词严地说自己"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这反映了"侠"在行走江湖时面临的道德困境:身在江湖,能否不杀人?当侠是僧人、道士,不在佛门、道观清净地,却混迹江湖中打打杀杀,这在传统观念中是不合体统的。
对于西方译者而言,金庸小说实难翻译。首先,他们会遇到价值上的冲突。对西方读者来说,何谓"侠"?"侠"其实融合了各种不同矛盾,"侠"既追求正义但"侠"本身又是破坏社会秩序的一个源头。司马迁笔下游侠"赴士之困阨",去救助他人于危难之中,这种精神一直留存在武侠小说当中。譬如在《书剑恩仇录》中,小说关键情节围绕"救文泰来"这段叙事展开,为了救文泰来,红花会杀了多少人?那些人的性命不值一顾吗?对照之下,这其中存在着一贯的标准。
金庸意识到这个问题与矛盾,因此才会描写郭靖回想花剌子模屠城惨状时的内心挣扎:"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在,又怎样呢?连母亲和蓉儿都不能保,练了武艺又有何用?……成吉思汗呢?他杀了完颜洪烈,该说是好人了,却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逼死我的母亲……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军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不,不,每个人都有母亲,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能杀了别人的儿子,叫他母亲伤心痛哭?他不忍心杀我,我也不忍心杀他。然而,难道就任由他来杀我大宋百姓?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
金庸借由郭靖"武功害人论",试图去解决这道难题,使金庸在文学上的成就远超过其他武侠小说家。但古龙认真处理过这个问题,《多情剑客无情剑》主角李寻欢拥有神乎其技的绝世武功,江湖人人皆知"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却罹患肺结核,但李寻欢最突出的特质是他不杀人。不论如何,他坚持不杀人,所以经常让自己陷入艰难处境。楚留香也是一个不杀人的侠。古龙要着墨的是,人在生死一念之间,如果不杀人会付出什么代价?他会让自己陷入什么样的困境下?这是古龙独到之处,因为他意识到杀人及救人之间的巨大矛盾,在杀人跟救人上,小说家必须在生命逻辑上维持连贯性、一致性;如果侠的精神是救人至上,但为了救一个人,可能会杀害其他人,这中间的合理性究竟为何?单就这一点而言,英文就难以翻译出其中的思考脉络。
西方启蒙主义以下的理性观-自由与个人主义,最无法理解这种集体或组织性。然而,作为一个"侠",他不是独立存在的个人,必须经常为了自己的民族身份汉人或者江湖身份某某派弟子,随时献出性命。侠必须归属在门派关系下,这其中也产生了冲突与矛盾,武侠原本不是为了游离出传统宗族关系而存在吗?可是当侠依附于江湖组织,仍然必须尊师重道,现实社会的宗族枷锁透过武侠世界的师徒关系复活了,甚至有时比父父子子的人伦制度更加严格。在武林中,师徒关系无比重要,因此当杨过和小龙女打破师徒之道想结为夫妻时,才会产生种种曲折。
金庸常常在小说中提及门派之别,何谓门派之别?例如,《神雕侠侣》"武林盟主"那一回,当杨过抵挡金轮法王弟子时曾使出洪七公打狗棒法武功,却被指出不用本门武功,杨过回道:"你这次说的倒算是人话,这棒法果然非我师父所授,纵然胜得你,谅你也不服。你要见识见识我师父的功夫,丝毫不难。我刚才借用别派功夫,就怕本门功夫用将出来,你输得太惨。"即使小龙女毫不在意,但他心想:"姑姑岂不怪我忘了她传授武功的恩德?"比武论输赢,最忌讳使用非本门武功。所以在论及杨过与郭芙婚事时,黄蓉追问杨过是否对小龙女磕过头、行过拜师大礼,郭靖一时不能明白黄蓉话中意思——师徒乱伦,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还有甚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们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合武林规矩,却也不难化解。"
金庸在他早期作品《碧血剑》中,铺陈袁承志武功养成过程时,交待他在山上其实有两个师父,其中一个师父是木桑道人,但木桑道人绝对不让袁承志拜他为师,坚持不直接教他武功。为什么?武林规矩坚持徒弟只能拜一个师父学艺,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徒弟如果另外向其他师父学武,就是欺师叛门。这是武林理所当然的规矩。
然而,郭靖、黄蓉等人后来能够成为武之大侠,是因为他们融合其他门派的武功,或因缘际会获得各家各派的武功绝学,譬如洪七公曾传授郭靖和黄蓉丐帮武功。这其实是个巨大矛盾,金庸大胆探索这个矛盾,郭靖、袁承志、杨过、令狐冲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就是因为其他人都遵守门派之别,所以丘处机教出来的徒弟几乎不可能比丘处机武功高强。对照古龙武侠小说,古龙完全不写门派之别,也不太着墨大侠们的功夫来历。金庸在写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时,也依循这个武功传统,也因此让陈家洛不像"射雕三部曲"的大侠那么迷人,因为他没有武功来历。可是后来读金庸其他小说,其中一个非常过瘾的地方,正在于看金庸如何巧妙设计大侠们的武功来历;原本按照武林规矩,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门派,却有少数大侠莫名其妙地经历各种奇遇,他们竟然可以打破江湖规定,传承了不同门派、不同师父的武功。
正因为突破了武侠传统,必须另做解释,读者在金庸小说中才能得到阅读上的趣味。例如说,当你看郭靖闯荡江湖的故事,最吸引人的是哪一段?哪一段情节让你欲罢不能?他学武功的奇遇。譬如他在桃花岛上巧遇周伯通,因而学会了左右手互搏,类似的小说情节吸引你一直阅读下去。
西方读者一定无法深刻理解上述这种叙事逻辑,他们会遇到阅读上的困难。首先,为何在生死相争之际,只能用本门武功决斗?集体性原则为什么高过一切,彻底压过了个人的个性,甚至超越了个人生死?即使在生死之际,都不能打破武林规矩,必须确定各自使用的是自家武器、自家本领及功夫,以西方思维来看,这极为不可思议、不可理解。但是,这是中国武侠小说内涵的精髓,正因为武侠小说有其曲折来历,侠有其理想性与暧昧性,所以如果你外在于这个社会或文化,脱离这段历史的角度来读武侠小说,其实非常不容易将金庸武侠小说读得深邃起来。
武侠小说是由整个时代打造出来,中文读者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复杂性;这意味着金庸小说是产生在一个相当特殊的背景之下,延续清末以来直到1949年这段历史所累积的变化与发展,夹杂个人、组织与国家之间的复杂关系,武侠小说这个文类从中诞生了。当读者进入武侠世界,意味着读者本身也是这种历史力量中的一个产物。英语读者不存在于这样一个生命历程当中,他们读不到武侠小说幽微、深刻之处,却彰显出我们这一代读武侠小说的人特殊的自我认知与理解。
对比沃尔特·斯科特(Walter Scott)脍炙人口的《撒克逊英雄传》与金庸武侠小说,西方读者绝对能在《撒克逊英雄传》中读到现实和奇幻之间的诸多交会;中文读者虽然也能窥见《撒克逊英雄传》动人之处,但始终缺乏英国人的想象背景,无法真正体会英格兰的骑士风情。西方读者看金庸武侠小说也是如此,透过英文转译,西方读者眼中的武侠世界一定不同于中文读者所领略的那般。只需翻开《射雕英雄传》英译本,就能察觉译笔遗失了哪些江湖味,对比之下,更加明白何谓最特殊的金庸,只有在中文世界的读者才能领略金庸独特的武侠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