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琼︱女性肖像的“形象学”:论15世纪佛罗伦萨的女性肖像画
吴琼︱女性肖像的“形象学”:论15世纪佛罗伦萨的女性肖像画
15世纪的佛罗伦萨,女性肖像画作为一种独立的"文类"开始出现并走向成熟,这是文艺复兴艺术从单一的神圣场域走向更具现代意味的世俗场域的关键标志。然而,这些女性肖像画不仅仅是对现实的女性形象的复制,更是一种复杂的"形象学",通过空间、"物体系"和视点等元素,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表征语言。
莱昂纳多·达·芬奇《蒙娜·丽莎》约1503—1506板上油画 77×53cm 卢浮宫藏
作为独立"文类"的个体肖像画在15世纪的佛罗伦萨出现并走向成熟,这是文艺复兴艺术从单一的神圣场域走向更具现代意味的世俗场域的关键标志。在此过程中,女性肖像的形象装配显示出更多含混的特质,它围绕空间、"物体系"和视点,不仅形成了比男性肖像更为复杂的表征语言,而且性别意识形态的注入使其美学"形式"和意识形态"内容"之间形成了一种历史暧昧。这需要在马克思主义艺术批评的历史化运作中进行清理,以完成对肖像的艺术祛魅。
按经典的艺术史界定,独立的个体肖像画的出现是文艺复兴精神即"自我的觉醒"的重要标识,数量上占到将近一半的女性肖像画更显示了性别意识的觉醒。据粗略统计,1430—1500年间佛罗伦萨的独立肖像画存世大约百来件,其中女性肖像画有将近四十件。然而,艺术史中女性形象的出场并非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一系列复杂的社会互动的结果,女性肖像的美学"形式"与性别意识形态的"内容"嵌入是一体的机制。以马克思主义艺术批评的策略来看,"形式的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的形式"在意识形态的主体建构中如硬币的两面,需要在双向的历史化运作中加以澄清,这一方法论对于研究15世纪佛罗伦萨的女性肖像画同样有效。
"发明"女性美
按传统人文主义话语的理解,女性肖像画的出现理所当然地属于"自我发现""个性崇拜"的一部分,至少表明了"女性美"的发现。布克哈特的论述似乎可以支持这一观点,在论及文艺复兴时期上流社会女性的地位时,他认为"妇女和男子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因而和男人一样追求"完整的个性"。直至20世纪,仍不时有艺术史学者不加区分地用布克哈特的个性发展论解释文艺复兴肖像画的出现,并结合瓦萨里以来的自然主义美学话语阐释它们的艺术风格,殊不知布克哈特的观点实际上是一种"历史误认"。1977年,历史学家琼·凯莉(Joan Kelly)发表论文《女性有文艺复兴吗?》,率先挑战传统史学观念,为"女性经验"的历史研究开启了新篇章;20世纪末,伴随女性主义批评向艺术史领域的扩展,女性肖像画也进入了人们的视野,15世纪佛罗伦萨上流社会的女性肖像画作为家庭和婚姻文化史的视觉文献/文本,备受艺术史家青睐,各种专题展览、论文集和专著相继面世。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所谓女性美的"发现"其实是"被发现",因为发现女性美的并非女人自己,而是主宰女性命运的父权制度及其男性代理;不仅男人委托和绘制了女性肖像画,而且男人或男性世界规定了女性肖像"应当"展示什么;更确切地说,男权社会"界定"和"发明"了女性美,即便到了16世纪女性偶尔成为委托人,这一命运也没有任何改变。
如果女性美是"被发明"的,那么这意味着什么?简单地说,形象的"发明"是一个赋义的过程,比如通过形象编码在女性肖像画中实施价值或意义的嵌入,在此过程中,真正的驱力机制是表达的"视觉无意识",即作为发明者的男性诉诸女性形象的自身欲望表达及结构。一方面,男性世界将所谓的"美德"转换为一套"女性美"的编码,以询唤受到推崇的女性气质,使具有驯化色彩的意识形态价值披着优雅形象的外衣,完成对女性欲望的捕获;另一方面,男性又借神话式的想象"发明"了另一套将精神化和色欲化结合在一起的女性形象,以"精神之爱"的名义为男性提供可满足其欲望投注的另一性的"性别/性"幻象。这两种策略在历史运作中并非截然对立,而是互补性地作用于女性肖像的形象配置。因此,女性肖像画从来不是对现实的女性形象的复制,而是女性的"形象学",它通过装配一整套复杂的、被赋义的形象"语汇"(装扮、服饰、姿势、面孔、目光、道具、背景等),形塑出在男人眼里显得"可爱""值得被爱"的"主体"形象,但实际上,这所谓的"主体"不过是性别话语和图像装置询唤出来的"屈从的主体"(subjected subject)。
男性肖像也有这样的"形象学"吗?的确,针对男性主体有同样的表征运作。从根本上说,男性也是"被主体"的,所谓的"男子气"是被社会地、历史地建构出来的,是外在于个体但已然被内化的无意识结构在个体身上的"外化"表现。在此,问题的实质在于,肖像画针对两性形象的编码策略存在截然不同的价值导向。尽管两性的肖像表征都是为了形塑像主的"理想自我",但男性肖像重在主动、"拟写实"和直白式的自我展示,形象的个体性更像是主体内在性的"外溢",按15世纪初佛罗伦萨人文主义者对理想公民(男性)的要求,男性美的品质就是追求"行动的生活"。而女性肖像的"自我"展示总是受动的,通过"物体系"转喻和隐喻的叠加显示出来,她的内在性不是源于主体自身,而是源于"物体系"构成的能指链对主体的缝合。
如果女性美是被"发明"的,那么如何确定其"发明"过程?就文艺复兴肖像画而言,人文主义者、委托人、艺术家乃至肖像画的女性受众都是发明的参与者,他们的共同参与使得符号赋义、形象化、形象和价值认同等成为一个自动重复的程序,最终令女性美成为承载性别无意识结构的"形象机器"。在此过程中,佛罗伦萨人文主义者对女性形象的书写发挥了重要作用,针对不同的女性角色或各角色对男性的不同功能满足,产生了两个类型的文本,它们源于两类写作传统:被复兴的古典家政学和中世纪晚期宫廷式的骑士文学。
1416年,在美第奇家族任家庭教师的威尼斯人文主义者弗朗切斯科·巴尔巴罗(Francesco Barbaro,约1390—1454)用拉丁文写了一本小册子《人妻须知》(De re uxoria),作为礼物送给恩主家族的一对新婚夫妇,书中分别讨论了上流社会男性的择妻标准,以及女性应当谨守的美德(谦逊、忠贞、勤勉)和为人妻的职责(为丈夫传宗接代、教育子女等)。具体到"谦逊"这类抽象美德,巴尔巴罗指出,它们主要体现为女性在各种场合得体的言行举止,包括衣着、言谈、眼神,甚至是面部表情管理,而这些正是女性美的关键所在:"女性美就在于端庄的身体,主要体现为头发、眼睛、脸、脖子和手的可爱相宜。"此外,阿尔伯蒂的1434年《论家庭》第二章的主题也是"人妻须知",其对上流社会女性的美德要求同样是顺从丈夫,婚前洁身自好,婚后忠贞,任何时候都要尽量保持缄默,为夫家传宗接代和教育子女,并称女性美的标准就是"具有值得尊敬的仪态",并表现出"节操、谦逊和贞洁"。
巴尔巴罗和阿尔伯蒂承袭了15世纪初在佛罗伦萨流行的亚里士多德伪作《家政学》第三卷的传统,将美德或德性视作必要的"人妻须知",而美德这种内在美终究是抽象的,它要通过外在美来显现。外在美既表现为女性的面容、表情、行为和姿势,也包括她的装扮、衣饰乃至外出的随身物品。这些被赋义的外在性需要更为生动具体的形象化,而文学写作可为此提供充沛的素材。创作于14世纪中叶的《歌集》是彼特拉克对已故梦中情人、一位名叫劳拉的美女的追忆和哀悼。劳拉是否确有其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彼特拉克的书写中,她已经是一个"非存在",一个飘忽不定、连最天才的诗人也难以形诸笔端的幻影。但这个幻影、这个已然失去的对象对诗人有一种凝视的力量,她的目光如同美杜莎的回望,能让诗人瞬间石化,"令我惧怕的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那里面藏着爱神,也有死神隐在其中","我不知道何处能够躲避她的诱惑/逃脱那双眼睛对我从未停息的纠缠"。为了抓住这个遥不可及的幻影,无计可施的诗人调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如诗文所言,他不仅将古典拉丁文和现代托斯卡纳方言结合在一起,还祈求异教爱神的魔法和基督教天主的恩典来赐予自己灵感。诗人借助全新的语言炼金术,在诗、死亡和幻影相互凝视的结构中为女性美的幻象生产敷设了一个丰富的转喻体系,美女的眼睛、金发、肌肤、嘴唇和音容相貌等成为欲望投注的"部分对象",或者说成为铺陈幻象脚本的素材,"在修长的脖颈周围披散的金发/洁白如雪、细嫩柔软的肌肤/红润的面颊一左一右/这些都让人们心动神往","星星般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如林/天使一样的嘴,牙如整齐洁白的珍珠/动听的话语发自玫瑰似的嘴唇"。但诗人也在其转喻性的对象升华中显示了女性美如影随形的含混性,即女性-幻想对象本有的爱欲和死亡的诗性扭结。不妨说,诗人在此以诗/语言和死亡的对视预期了一种"精神分析化"的现代主体的欲望辩证法。
值得一提的是,彼特拉克说他曾请好友、锡耶纳画家西蒙内·马蒂尼(Simone Martini,约1284—1344)为劳拉绘制一幅肖像画:"当西蒙有了创作冲动时/我劝他为劳拉描真写生/他笔下的夫人不仅形象秀美高雅/而且还神气活现,眉目传情。"如果此说为真,那这应该是文艺复兴时期最早的肖像画,并且是一件女性肖像画,其关键在于彼特拉克对肖像画的"艺格敷词":一方面是它的写实性或描摹性,另一方面是它的理想化甚至超验化,两者的结合正是后来文艺复兴肖像画的最高理想。
彼特拉克对女性美的描写既有感性化或色欲化幻想的一面,又有理念化或精神化的一面。到了15世纪初,随着佛罗伦萨商人阶层的崛起和他们在社会生活及其价值体系中主导地位的确立,女性美外在的感性姿色与内在的美德品质被紧密地锚定在一起,高贵的神态、轻快的步态、优美的姿势、低垂的目光等充当了一系列能指化的"美学"语汇,被缝合到男性所欲望的另一性的"价值"中。一个值得尊重的"主体"就这样被发明出来,通过将其形象表现设定为"如其本然"的自然,使得美德"价值"及其对身体的能指化锚定如同主体固有的内在性的显现。这就是男权或父权意识形态长期固守的文本策略,其确立的"语言结构"作为女性形象的表征体系,构成了女性肖像的"形象学"的基本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