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是一个人与另一人的真实相遇
共情是一个人与另一人的真实相遇
在节奏日益快速的当下,人们似乎逐渐忘记关照自己的内心。也正是因此,那些提醒我们去感受自己内心的文字就更加重要。精神分析师李沁云新作《心的表达》一书中提醒我们,在内心里有快乐,也有伤痛,我们去体验,去直面,才能获得生命的又一次成长。她的这份书写,并不仅仅在写精神分析工作,也在写作为人,与他人的碰撞,以及生活、工作中的难处。她将佛理落实到心理治疗工作中,这样哲学性思考,亦可以帮助我们延伸开来,重新理解我们自己的生活与工作。
《心的表达》在豆瓣上也有亮眼的表现,入选科学新知图书一周热门榜No.2。截至目前,已有逾3000想读,评分高达8.5。
布施:咨询师职业意味着自爱和爱人
“这是一个终生学习的旅程。”谈及从事心理咨询行业的感受,几乎所有同事和督导都会这么说,很显然这是大家的共识。终生学习,学的是什么呢?技术、理论、伦理,每位患者个体的情绪和人格特点,咨询师对于自身潜意识领域的理解……罗列起来,似乎无非是这些老生常谈的内容,虽然是“老生常谈”,却有必要常常谈论、诘问和反思。这个不断完善自身的人格和修养,以利于更好地为来访者服务的过程,在我看来,非常类似于大乘佛教(也即“汉传佛教”)中菩萨道的修行。
大乘佛法教导修行者以“六波罗蜜”为修持的准则。“修行”在中文语境里虽是“大词”,但根据佛法,“六度梵行”却一定是要在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修”是修炼自性之意,“行”则意指行为、行持。而佛教所提倡的修行,更像是“行修”,“行”在前,“修”在后,“修”蕴含于“行”之中,这一点在“六波罗蜜”的次第中即可看出来: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即般若)。前三个波罗蜜全都着重在“行”,到了后三度才括进了“修”的成分。
从2016年在实习单位接待第一位病人算起,过去几年里,我经历了数千小时的倾听。在不断被访客的情绪卷入并曾因此病倒和气馁,以及学习如何处理这些现象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自己作为心理治疗师的日常工作内容及终生学习的任务,与身为佛弟子的修行存在着关联。想要提前强调的一点是,我在这里使用佛教语汇谈论心理咨询工作的目的,不是要把后者“总括”进前者,而是想以前者在给修行次第下定义时所体现出来的智慧,来梳理和辨析一下我对临床心理工作的理解。毕竟,在语言终结之处,在智慧显现的地方,我们不需要借助任何名词或标签。
“布施”行为在心理咨询中显而易见。谈话治疗倚靠语言交流的特点使其在进行过程中发生的主要是“言语布施”(相对于“财施”)。而假如能成功地帮助患者改善心境,减少诸如焦虑、恐惧、空虚、抑郁等症状,则可以说是“无畏布施”甚至“法布施”。这里的“法”作广义解:了解了它,就能利用它来指导我们自己在“无忧无怖”的平静和喜悦情绪中生活,一切这样的知识实际上都可以称作是“法”。所以治疗师本人是否听闻过佛法根本无所谓,当他们在工作中把便于应用的、有助于改善心情的方法和技巧分享给患者时,这已经是“法施”了。
临床工作者的“布施”与一般修行者的“法施”之间的差异在于,修行者不会期待受施者对其有任何回报,而心理治疗师则会按照工作时长来收取每小时固定的费用。从这个意义上讲,治疗师跟患者之间,并不是“施”与“受施”的关系。这一方面是由于心理咨询是一项职业,从业者需要收取费用来维持生存。另一方面,“施”与“受施”的关系其实无关重点,我想指出的是,在慈悲心和平等心的基础上,咨询师需要有一颗给予之心。把心理咨询只当成一份平常的工作来做,和体会到这份工作含藏的“千钧之重”,大概会形成截然不同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效果。当从业者能够感念由工作性质赋予的责任,感念来自患者的信任和能够进入对方心灵深层的“特权”时,至少从我的个人角度讲,一种慈悲之情会油然生起:这些因种种偶然而与我结成工作关系的陌生人,他们凭什么信任我?在维护病人自尊的前提下,我应该怎样讲话、何时表达,才会对他们起到最好的帮助效果呢?带着诸如此类的感念和悲悯情绪工作时,对“如何给予”的思考在我心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佛教把“布施”作为修行六度的第一步,并非偶然。以自度且度人为要义的大乘佛法,通过倡导布施来培养人们的慈悲心,“无缘大慈”和“同体大悲”是修持佛法的基础。“无缘”是说不依附于外部条件,亦不区别众生。心理治疗真的有这个特点:会谈室的大门对任何人都敞开,只要访客自己愿意(包括合作意愿和缴费意愿),治疗师都有义务接收(超出治疗师胜任力、有现实利益冲突以及没有空余时间的情形是例外)。“同体大悲”指菩萨道的修行者应将众生看作是与自己一体,感他人之所痛,这一条便对应了心理咨询师胜任力当中要求的共情能力。
因为自己已有好几年被治疗的个人体验经历,我很清楚真实的共情和伪装的悲悯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别。所以我在工作时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感患者所悲时,我不掩饰自己的难过,而感受不到时,我也叫自己千万不要假装。在心理咨询的工作场景中,很多时候,由于来访者的一些情绪被压抑得太深,是由咨询师先他们一步去感受的。比如说,有的咨客会面无表情,不带感情色彩地讲述家人去世或被子女抛弃的事情,尽管他们否认这些事还在影响他们,我却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抽痛,眼泪也涌了上来。曾有患者注意到在我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其实我不得不擦泪的时候也不少),问我:“你怎么流泪了呢?”当时我才刚全职工作没多久,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回答,于是便听从内心,诚实地告诉那位访客:“因为我很伤心,我想我是体会到了你的难过。”从患者之后的反应来看,我的回答产生了一个具有疗愈功能的干预手段所能带来的效果。对我自己而言,我知道那事实上更是一个慈悲的时刻,是一个人与另一人的真实相遇。临床工作里也会出现没法共情的时候,而且好像还并不罕见。每当这时,出于治疗师的责任感和佛弟子自省的需要,我首先反省是不是自己工作时不够专注,没能抓到来访者话语和行动中给出的某些细微的线索。在排除了上述可能性之后,我会与督导和分析师分别进行讨论,看看这种情况是否由来访者的症状导致,是不是患者潜意识里想通过无法令我共情的这一方式,教我找到能帮他们疗愈的方法的线索。我的分析师和督导老师们都是我在长养慈悲心方面的榜样,他们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听我诉说,帮我分析,给我出主意。他们告诉我:某些情况下,病人确实没法令咨询师对他们产生共情,这时候你就要想,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跟其他人打交道时也是这样的,所以这往往会给来访者造成人际方面的困扰,而这即是你在工作中需要帮他们处理的问题。
上面说的是“同体大悲”,在持续学习的情形下,它是相对容易掌握的,“无缘大慈”对我来说则难度大了不少。初入行的一两年,我的“分别心”很重。到了什么程度呢?就是我十分害怕诊所把那些社交功能很低,基本上不会交流的病人分派给我。在美好的想象中,我把所有患者都理想化为我自己见分析师时的样子:到时间就来,一躺下(或坐下)就开始说话,到时间了就走。于是只要有访客不是这样的,我便感到特别沮丧,总觉得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由于单位服务的是低收入人群,他们的社会功能往往也相对较低,不太会沟通和表达的患者占绝大多数。在学校跟在工作单位,我常常找机会追问我的老师们和督导:“怎么办呢?患者来了也不说话,我问一句他就只答一个字,工作起来实在太费劲了!”后来终于在一次临床讨论课上,老师给我来了一句像当头棒喝一样的话:“除非你完全不跟这样不说话的病人工作,否则有的患者就是会让你付出更多精力的!”说这话的人是我在就学的精神分析研究生院里最喜欢的一位老师,亦是我为学校要求的实习个案所聘请的督导,他常年留着一腮显示出阅历和岁月沉淀的花白胡子。白胡子老师的“棒喝”把我砸醒,我突然间明白了,对于这样的患者,沉默即是他们的症状,也是病人与他人和外部世界建立关系的一种“适应不良”的方式,而我既然发现了他们有这个问题,就该尽力去帮助他们改善,而不应一味地抱怨这样的患者不是我的“理想来访者”。
还有一个问题也一度让我苦恼。有一阵,我发现来找我的病人中一连有好几个都具有“偏执妄想”的特点,令我非常困扰(我后来了解到,这样的患者确实会给治疗师带来强烈且复杂的反移情感受)。我跟我在学校的训练分析师Dr. H抱怨:“我以为在普通人群中,妄想障碍并不常见啊,以前看教科书时我还专门把讲这个的一章跳过去了没有读。为什么这些天我手头的好几个病人都有偏执妄想特质呢?难道我身上具备什么特征,会吸引到这样的患者吗?我怎么做才能让单位不再给我分发这样的患者了啊?!”其实诊所在把病人们分发给治疗师的时候,并不会去深入了解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病理特点,所以单位在这一点上也比较无辜。Dr. H就这个问题对我表示了充分的共情之后,我也从她相当委婉的态度上领会到了“无缘大慈”。分析师和白胡子督导都告诉我:偏执和妄想实际上存在于一切心理病理当中,只是程度有深有浅。好吧,我学着放下自己的不满情绪,让自己去读书、发问,去更多地了解偏执症的病理。后来有一次我轻松地对Dr. H说:“我知道了,不同程度的偏执妄想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它所倚赖的投射1机制,不但是移情发生的基础,也是童年期之后一切与他人关系之所以产生的基础。”分析师回应道:“好极了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在面对有偏执妄想特征的患者时,在面对所有来访者时,都更为放松了。因为我明白了,如果有的病理症状我还不太懂,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从患者身上、书本上和老师那里学习。我可以去不断地学习,而不是以一种防御的姿态去区分个案,把它们分为“容易的”和“难应付的”,然后去拣选我觉得轻松的案例来做。
我发现,治疗师工作的“言语布施”甚至“法施”性质让我在工作中不断有机会生发出悲心和慈心。它们使我怀着一种“给予”的心态在面对我的患者。来访者们不但付给我金钱,还给了我信任,我当然必须回报以他们所需要的理解、支持和心灵成长。而且由于他们支付了金钱,我不会想让他们给我任何其他回报,这里亦涉及了咨询伦理。在工作时,我不需因期待额外回报而有后顾之忧,只需要想着如何给出深含慈悲的言语,如何能帮患者培养出面对无常世事的无畏和平静就可以了。这自然是一个长期目标,现在的我还远远没有做到,但我感恩工作和所有信任我的患者们,是他们令我能够拥有这样一个日日修行的机会。
《心的表达》
李沁云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