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改变中国
玉米改变中国
玉米,这种源自美洲的神奇作物,在1496年被引入欧洲后,于1551年首次在中国河南出现文字记载。从西南陆路传入云南,再到福建、江西等地的广泛传播,玉米在中国的传播历程长达数百年。这场以玉米、番薯等美洲作物为代表的超级农业革命,不仅改变了中国的农业结构,还深刻影响了人口增长、生态环境乃至社会变迁。
早期传播:从西南陆路到福建
玉米传入中国的过程存在东南海路、西南陆路和西北陆路三个方向。明朝嘉靖三十年(1551年),河南《襄城县志》首次记载了玉米在中国的存在。四年后,云南土司进贡的玉米在途经河南巩县时,也被《巩县志》记录在案。历史学家分析,玉米最初可能是通过缅甸等西南陆路传入云南,进而进入中国内地。
在明朝时期,玉米在中国的传播较为缓慢。李时珍在撰写《本草纲目》时,虽然在1552至1578年间发现了长江中下游地区的玉米种植,但描述为“种者亦罕”。直到两百多年后的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湖南《沅州府志》才记载“玉蜀黍,俗名玉米……此种近时楚中遍艺之”,表明玉米在中国开始大规模种植。
玉米在明朝中后期传入中国后,传播一度较为缓慢。图源:摄图网
爆发性增长:福建-江西-湖广路线
玉米在中国的爆发性增长始于福建等东南海路的传播。明朝万历三年(1575年),天主教传教士Herrera记载福建漳州、泉州一带已有玉米栽培。由于福建地形“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口密集,玉米、番薯等作物从福建引入后,迅速传播至江西山区。到了清朝道光时期(1821-1850年),江西《玉山县志》记载当地“田间作息无间且晚,以余力竭之于山,茶、桐、杉、竹及靛、薯、玉蜀黍”。
明末清初的战乱并未阻碍玉米的传播。相反,玉米沿着福建-江西-湖南的路线,逐渐在湖广地区传播开来。棚民的开发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清朝康雍乾时期(1662-1795年),玉米随着福建移民进入江西,随后传入湖南。清代湖南方志记载,“湖南一省半山半水……至于深山穷谷,地气较迟,全赖包谷、薯、芋、杂粮为生”;“玉蜀黍俗名玉米,荆属傍山及州田多种之”。
人口激增与山区开发
清朝入关后,人口激增成为玉米传播的重要推动力。顺治十八年(1661年),清朝官方控制的人口仅有1920万人。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人口已激增至2.96亿人,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更是达到4.12亿人。面对人口激增与耕地不足的矛盾,乾隆七年(1742年),清廷正式“弛禁”,允许和鼓励农民进入山区开垦,并宣布山区开垦土地免收地税。
棚民的开发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清史稿·食货志》记载,“棚民之称,起于江西、浙江、福建三省。各山县内,向有民人搭棚居住,艺麻种著,开炉煽铁,造纸制菇为业。而广东穷民入山搭寮,取香木春粉、析薪烧炭为业者,谓之寮民。”棚民通过砍伐树木从事耕种、炼铁、烧炭、种植蘑菇和采矿等各种职业,明末清初的大规模战乱促使更多平原居民涌入山区避乱求生。
在南方各省交界的山区开垦运动中,玉米、番薯和马铃薯等作物因其耐旱、易种的特点,成为山区开发的重要作物。棚民一般在山区低地种植番薯,在更高山地种植玉米,在高寒地区种植马铃薯。以湖北恩施为例,“环邑皆高山以包谷为正粮,间有稻田种植,收获恒迟,贫民则以种薯为正务,最高之山惟种药材,近则遍植洋芋(马铃薯),穷民赖以为生”。
图源:摄图网
湖广填四川与玉米传播
随着明末清初战乱的结束,玉米在中国开始了更为广泛的传播。四川在经历长达四十多年的战乱后,人口从明朝万历六年(1578年)的600万人锐减至不足50万人。清廷从康熙皇帝时期开始大规模鼓励湖广地区的民众移民四川,史称“湖广填四川”。从康熙到嘉庆皇帝时期,约有600多万人移民四川。
随着“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的展开,玉米也随之大规模挺进四川,并延伸进入四川与陕西、湖北交界的秦岭、巴山地区。乾隆时期,陕甘总督毕沅上奏说:“陕西兴安州(今陕西安康)从前多数荒山,后因两湖、安徽、江西、四川、河南等省民人前来开垦,数年中,骤增户口数十万。”棚民进入秦岭巴山地区后,“或只身前往,或携眷而来,开垦黄山,种植包谷杂粮”。
陕南地区的《延长县志》记载:“近来南方普种山原,收获倍于别种,始知玉米”,“南方农人种仅二十余年,不忧饥饿且或骤致小富”,因此“劝种玉米以济民食”。陕西“汉中府之留坝、凤县、宁羌、略阳、定远、洋县六邑,商州之镇安、山阳、商南、洛南四邑,兴安府属之安康、石泉、紫阳、询阳、白河五邑,民食皆以苞谷杂粮为正庄稼”,“山氓为常饭”,在陕西有些地区,甚至出现了“(包谷)一季歉收,不惟贫者无食,即富者亦无粮”的仰以为生的局面。
玉米传播的双重影响
玉米的大规模传播不仅促进了人口增长,也对生态环境产生了深远影响。在明末清初以前,川鄂陕、湘赣、赣鄂皖、闽浙赣、闽粤赣等各省交界地区存在广袤的原始森林。随着玉米的大规模传播和开垦种植,中国的森林破坏再次进入高潮。棚民在进入山区后,纷纷砍伐森林种植玉米,随后又继续砍伐森林炼铁、烧炭、种植蘑菇,这种“剃光头”式的山区滥砍滥发,使得山区土壤在几年后就被雨水冲刷流失,到处“石骨嶙峋”难以耕种,于是,棚民又继续在山区迁移开垦“游耕”,使得中国南方各省交界的森林毁坏愈演愈烈。
晚清,玉米地里的农民。图源:网络
到了道光皇帝时期(1821-1850年),陕南地区的山地,“为川楚客民开垦殆尽”、“低山尽村庄,沟岔无余土”。随着棚民的大规模毁林种田,水土流失问题日益严重。同治皇帝时期(1861-1875年),江西武宁县志记载:“棚民垦山,深者五六尺,土疏而种植十倍。然大雨时行,溪流湮淤。十余年后,沃土无存,地力亦竭”。由于棚民开山造成大规模的森林砍伐和水土流失,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水患日益严重。
湖广总督林则徐(1785-1850年)向清廷上奏说,汉水流域由于秦岭巴山地区的棚民开山种植玉米等农作物,造成常年水患:“襄河河底从前深皆数丈,自陕省南山一带及楚北之郧阳上游深山老林尽行开垦,栽种苞谷,山土日松,遇有发水,沙泥随下,以至节年淤垫,自汉阳至襄阳,愈上而河水愈浅……是以道光元年至今,襄河竟无一年不报漫溃。”
在这种大规模开垦山区,造成滥砍滥伐森林、水土流失和水患逐年增加的背景下,移民进入山区的棚民与山下的地方土著的矛盾也不断加深,这种土著与客籍之间的矛盾,也使得有些土著将棚民称之为“棚匪”、“棚害”,有的地方土著甚至写了《驱除棚害记》,以记载土著居民连结官府驱逐棚民的“功绩”。而在棚民方面,一方面是巨大的生存压力,在清代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和人口大爆炸背景下,他们不得不进入山区开垦谋生;另一方面,他们又被地方土著居民和官府所仇恨敌视,随着山区水土流失的日益严重,在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背景下,进入山区的棚民生存环境也日益恶劣,以致于当时的棚民哀叹说:“某骡子,实则骡亦不逮矣!”
在这种生活得比骡子还辛苦的沉重生活压力下,于是,嘉庆元年(1796),在棚民聚集、生态环境日益恶劣的湖北枝江、宜都等山区,白莲教起义率先爆发,并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秦岭巴山地区,清廷最终经过九年混战,“竭宇内之兵力而后定之”,尽管白莲教起义平定,但清廷却元气大伤,开始步入乱世末日。而从某种逻辑上,玉米的传播,也与清朝的人口大爆炸、山区生态环境恶化以及白莲教起义,有着间接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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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民国时期的玉米种植
白莲教起义被镇压后,鸦片战争的爆发,则使得玉米进一步扩散传播。1840年,英国正式对清朝发起鸦片战争,清朝在屈辱中被迫卷入全球化,而随着洋布等各种进口商品的冲击,中国传统的手工业者开始大量破产;在土地兼并、生态恶化的背景下,农民的生存环境也日益恶劣。
在玉米、番薯等农作物促进清朝人口大爆炸、山区开垦、破坏森林、水土流失的长期积累影响下,到了晚清民国时期,随着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中国的水旱蝗灾也开始愈演愈烈,到了道光皇帝时期,清朝的自然灾害到达了高峰,这种生态环境恶化,甚至流毒影响到了民国时代,在从1912年民国建立到抗战爆发的1937年间,短短25年间,中国爆发重特大水旱蝗灾竟达77次之多,并引发了多次大饥荒。
在全球化的商品冲击以及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冲击下,晚清民国时期的农民贫困化也日益严重,于是,不仅仅是在山区,即使是在平原地区,尽管粮食种植结构仍然以水稻、小麦为主,但普遍将稻米和小麦用来交租缴税的农民,却吃不起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了,例如在民国时期的山东黄县,由于玉米相对小麦等作物便宜很多,以致当地农民普遍以玉米为主食:
“食粮之属以麦与谷为主要品,其更贱者则为高粱,近二三十年来多种玉蜀黍者俗呼曰包米,遂皆以包米为片片,谷制者少矣,盖黄境全恃三省之粮,东三省产包米,其价较谷为俭,农家乃自种之,食之颇甘,微不耐饥,故包谷日多,而谷日少,并高粱亦鲜食者矣。”
随着晚清民国时期农民贫困的日益加剧,玉米也在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开始广为种植,为了活下去,农民不得不放弃了相对精细的稻米和白面,改而吃起了相对粗糙的玉米和番薯,因为玉米和番薯这两种作物相对更高产、更便宜,农民相对还吃得起。对此,民国时人徐坷在1924年分析说,“南人食稻,北人食麦,夫人而知之,然皆就中人以上之家言之。篓人之常食品,南为薯芋,北为玉蜀黍,南之佐以豆,北之佐以黍、翟者,则仅见。”
玉米在晚清民国时期,成为北方贫困农民的重要主粮。图源:网络
由于晚清民国时期农民普遍贫困,因此到了民国时期,山东很多地方的农民都是以玉米、高粱、番薯等为主食,而不是传说中的小麦,民国山东的《清平县志》也记载说:
“食品,以麦为尚,惟富民食之:中产以下所食惟玉米,高粮(粱)等,而间以薯芋。”
民国时期河北《清苑县志料》也记载道:“乡民常食以高粱、小米、玉蜀黍为多,向不食用麦粉,即食之均在旧历年节或麦秋时偶用数日,过此以后仍食杂粮,高年人亦有食麦粉者,半皆小康之家,劳农人家自以粗粮为便也”。
而在河南,民国时期的《洛阳县志略》也这样写道:“贫者多食小米、玉蜀黍、甘薯、豆类等杂粮,而佐以园蔬及野菜之类。”
在晚清民国时期农民普遍贫困化的影响下,于是,玉米的种植继续迎来了高潮,甚至在传统上号为富庶之地的安徽、浙江等省的山地地区也“多种之”,例如在浙江遂安县“玉蜀黍……几为全邑半年之粮”。
上世纪30年代,在玉米地劳作的中国农民。图源:网络
也就是在这时期,玉米最终在黄河中下游也广泛种植开来,并突破长城,进入到了长城以北的内蒙和东北地区。于是,到了民国时期,中国以水稻、小麦、玉米、高粱、谷子、番薯和马铃薯等为主要粮食作物的种植结构最终逐渐定型,而历经四百多年传播,玉米、番薯、马铃薯等美洲作物最终也在中国扎根下来,成为中国人餐桌上的重要主粮之一,并助力了中国成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