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图像小说家马克 -安托万·马修:画漫画的哲学家 vs 写哲学的漫画家
法国图像小说家马克 -安托万·马修:画漫画的哲学家 vs 写哲学的漫画家
马克 -安托万·马修是法国著名图像小说家,以其独特的黑白画风和极简笔法著称。他的作品融合了文学与哲学的深度,被誉为"画漫画的哲学家"。近期,他作为2024年度图像小说节推广大使访问中国,带来了其独特的"图像文学"理念。
马克 -安托万·马修(Marc-Antoine Mathieu)是法国著名图像小说家,他一直喜欢探索形式、叙事和造型艺术。近二十年以来,马修一直在漫画创作领域独树一帜。他的黑白画风和极简笔法,颇富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式的诗意。
“图像小说”的概念在1964年漫画杂志《卡帕·阿尔法 Capa-Alpha》的11月刊上第一次被正式提出并定义。“图像小说”是篇幅更长、故事更个人化的漫画作品,是供成人读者阅读且具有一定艺术价值的严肃漫画。但是比起“漫画家”的称号,马修认为自己首先是一名作家,其次才是一名画像创作者,对文学与哲学的热爱贯穿他全部的创作。
基于“图像小说”的概念,马修提出了“图像文学”:“图像文学是一种图像的叙述,用文字、图像和符号在与绘画(显现性)和文字 /符号(暗示性)这两个领域先天对立的新时空中探索可能性。”前不久,马修带着他的图像文学来到中国。
马克 -安托万·马修图像小说《方向》内页
“让我感兴趣的不是答案,而是提出问题”
比起“图像小说”的概念,我们更熟悉的叫法可能是“漫画”,更通俗地说就是以图像符号为载体的艺术创作。然而马克 -安托万·马修的漫画独树一帜:黑白画风和极简笔法,各种看不清表情的人物,往往都是抽象的哲学性叙事。
受法国驻华大使馆邀请,马修作为2024年度图像小说节推广大使,6月在包括北上广在内的中国各大城市碾转。初到上海,马修被大大小小的街头咖啡馆吸引,“在巴黎,即使是冬天,人们也喜欢在户外用餐。”他告诉我们,上海在这一点上切近巴黎——露天饮咖啡,就像为生活按下暂停键,你可以借此机会,观察面前如履带般运转的街道,窥见人们锈迹斑斑的生活和翕动在心灵深处的火星。同时,上海街市上电动车的嘈杂烟火气也让这个城市生机勃勃,“这也像巴黎。”
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马修就向我们否定了“图像小说”的概念。
“我觉得‘图像小说’太局限,我更愿意说成‘图像文学’,它所涵盖的艺术手法要比今天所谓的漫画广泛得多。为什么要局限于‘小说’呢?我们还得考虑到散文、诗歌、短篇故事、日记……所有这些体裁都越来越多地被漫画创作者所采用。‘图像文学’是一种图像的叙述,用文字、图像和符号在与绘画(显现性)和文字 /符号(暗示性)这两个领域先天对立的新时空中探索可能性。”
这不是马修故作高深的表达,眼前这位黑衣黑裤的漫画大师彬彬有礼,头发被一丝不苟地聚拢梳齐,坐在沙发上双手合十,从采访一开始就注视着你的眼睛等待着被发问。
在马修身上我们很轻易地就能察觉出一个艺术家的专注,持续30年的不断创作让我们好奇是否有某种使命在支撑他。马修接着否认:“我并不觉得我有一个所谓的任务,或者说使命。有时,我觉得在创作过程中我更像是一个僧侣,处在一种非常孤独的状态,当然这并不意味与世隔绝。我也会来参加这样的活动,以维持我正常的生活。”同时马修也拒绝将自己的思想简化某种政治信念的图解,
“我的探索通常是非常哲学性的。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答案,而是提出问题,在这方面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梦想家。”
比起城市,这次中国之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是中国读者的热情。“在我来之前,人们就告诉我中国读者很喜欢我的作品,很期待这次活动。不过我仍然很惊喜,我能觉察到粉丝瞳孔中闪烁的神采。我们在北京活动直播有300万人次观看,这在法国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现象鼓舞了马修。他相信,中国的图像小说一如逐渐鼓胀的豆荚,如今已到了开裂的时刻,而开裂之后,就会是丰收。
这,也许正是他来到中国的理由。
“迷宫并不代表着悲剧,对迷宫的视而不见才是悲剧”
于马修而言,他的心就是一间暗室,世界进入其中,被浓缩成一帧帧图像,然后再冲洗出来。绘画是马修让这暗室保持敞开的方式,从这暗室出发,他同时进行着向内与向外的旅行。
此次图像小说节的海报来自他2017年出版的作品《方向》,画面上是一个脱下帽子的男人置身不着边际的迷宫之中,他脚下呈现出箭头形状的冰块,似乎指引着应该去到的方向—— 追求与迷失 —— 这正是马修想要呈现的母题。这也很好地代表了《方向》这部作品:全书没有文字,但每一页上都有一个箭头,它们或是解开谜题的密钥,或是谜题本身。
马克 -安托万·马修图像小说《方向》
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像马修这样,一边拓宽漫画的表现方式,一边加深漫画的内容深度。
迷宫是马修在作品中经常放置的元素,据他说是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我感觉我就像博尔赫斯的灵魂兄弟,事实证明,我的作品一直与迷宫有关,或许说,迷宫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我的书写。在《方向》中,迷宫是由互相配合的箭头构成的。”不仅仅在视觉意义上,马修痴迷于迷宫那不断延宕的螺旋线,更在文本意义上,他被迷宫这一古老的意象所触动。
迷宫意味着欲望、迷失与承诺。在米诺斯迷宫的神话中,阿里阿德涅的爱为进入迷宫的忒修斯绘制出脆弱的红线,引导他手持线团,一点点收回来时所走的路。但那古典的、爱的线团,如今又有多少人能握住它,不让它从自己滑腻的手中掉落?况且现今,我们的手中甚至已经不会再有那个许诺可以引导人们走出迷宫的线团。
“我们都在漩涡之中,我们如此渺小。当今的世界正变得比50年前更复杂,我们所拥有的此刻,是加速、断裂、突变与战争的此刻。世界是一个迷宫,这不是一个可以被克服的症状,而是当代性的基本状态。”马修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并非无路可走,我们也并非被滞留在一个黑暗的迷宫中。”
正如他所说,马修笔下的迷宫并非激烈和混乱的,他所觉察的迷宫是一个“澄明的迷宫”。于他而言,迷宫并不代表着悲剧,对迷宫的视而不见才是悲剧。
马克 -安托万·马修图像小说《方向》内页
“思想、技术、人类关系的各个层面都在发生突变。一些社会学家甚至认为,自新石器时代以来,AI技术让人类的命运再一次来到转折点。”他告诉我们,“那时,他(人类祖先)走进森林,走进平原,他追逐猎物,种植庄稼,饲养牲畜。由此,他便成为了我们。当今世界的巨大变革则肇始于通讯技术的突飞猛进,人类无法为这种未曾经历的突变做好准备。这可能会引起混乱,但这不是悲剧性的混乱。我们需要继续共同的生活。这就是为什么我的迷宫会标示出一种混乱,但却是一种缓慢的,平静的混乱。我的迷宫没有那种紧张的撕裂。”
马克 -安托万·马修图像小说《方向》内页
在世界这个巨大的迷宫中,我们该如何自处?在失去了线团所给予的确定性之后,我们是否能够躲开弥诺陶诺斯的追猎?马修亦给出答案:
即使深陷迷宫,人们依然可以找到共同前进的方向。在他笔下,始终有一条悬搁在远方的地平线。我们知道,人永远无法抵达地平线,不过,在马修看来,这种无法抵达“是积极的,它促使我们前进,因为我们能窥见地平线就在那里,未来是可以被看到的”。关键在于,“当缺口、断层,甚至悬崖出现时,也许我们应该明白,那让得以彼此理解的智识基础仍存在。感谢哲学与科学,在这个世界上,科学已成为某种普适的现象。我们的交流便建基于科学之上。”
“我们没有选择,只有竭尽所能,用作品将这一切呈现出来”
马修的创作常常发源于一种存在主义式的恐惧。就如同萨特小说《恶心》里的主人公,在注视一棵树扭结如一盘问号的丑陋根须时,突然感到莫名其妙。
马修说:“对于艺术家来说,这种恐惧是共通的,他感觉到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便要用作品为它增添点什么。这可能是徒劳的。我们呈现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想要生活的世界也不是真实的世界,这里既没有英雄,也没有荣誉,但我们没有选择,只有竭尽所能,用作品将这一切呈现出来。
马修的作品如此独特,以致很难被文化工业的逻辑溶解。他始终坚持黑白构图,他的画面克制、淡漠,他的主人公也总是有着一张如同复活节岛巨像般神秘的脸。可能是因为昂热美术学校学习雕塑的经历影响了马修的视觉语言,黑白所构成的强烈对比更能让画面呈现出纵深感。在马修的很多作品中黑与白是两极,两极之间的灰色则鲜少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浓稠的黑色背景上缄默的线条缓缓雕刻出人物,仿佛这黑与白就是存在的隐喻 —— 黑是色彩的断裂、中止与撤销,白则是诸多色彩汇聚后的空无。
作为“图像文学”的创作,马修讲述自己的创作往往都是以文本为先。“我的画先会有文字,然后由图像配合文字,但是图像和文字又紧密相连,两者共同组成了我的作品。譬如大家熟悉的《方向》,作为一本无字漫画,其中的图像自然就承担了文字的功能,或者我们可以说,《方向》里的图像就是文字。”
不过,我们仍需辨析何为图像文学,作为一个偏正短语,它到底是偏向图像,还是文学?
1435年,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巴蒂斯塔·阿尔伯蒂在《绘画论》一书中总结出了“透视法”的概念,由此开启了一场视觉艺术的革命。透视法改变了人们观察世界的方式,但吊诡的是,这一人造视角却在后来的5个世纪内被视作摹仿自然的唯一视角。利用透视法这一技术中介,人们可以看到自然本身的图像。然而,图像并非物体。在美国图像学者 W.J.T.米歇尔看来,当猴子意欲啃食静物画中的水果时,它们看到的是物体,而非图像。从此得出图像是人类主观的生产。文学亦然。
图像和文学的地位纷争一直在持续。莱辛的《拉奥孔》是最早充分讨论图像与文学之分野的美学作品。在其中,这位德国美学家指出,图像无法传达思想,只能传达形式本身的美感,思想的畛域应该留给文学。但是在后来的机械复制时代之中,暴力图像的大规模生产的泛滥让人类被困在由图像编织的迷魂阵中,物的图像甚至代替了物本身。
然而这般争论似乎终止在“图像文学”的提出之上。“图像文学”并不取代文学,也不会声称自己比传统文学更新颖,更优越。“图像文学”创造出了一种当代的象形文字,形式与思想间,不再有莱辛式的断裂。它们彼此交融,其分界线固然存在,但这漫长分界线上却有无数接触点。“图像文学”不仅仅能够用图像说话,更可以用图像背后的缄默与留白说话。在这一艺术形式中,图像不再仅仅摹仿世界,它开始制作出属于自己的世界。
这便是马修作为图像文学创作者的介怀所在。
他说:“起初,我们在森林里,但在某个时刻我们离开了。这是亚当和夏娃的时刻,他们离开了天堂,创造了人类的生活,创造了城市,创造了这些箭头。因此,人是一种变型的动物。艺术家则是一种变型的人,就像人离开了自然一样,艺术家径直离开人类,让一股内在的涌流充盈自身。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如此意境其实曾出现在柳宗元的《江雪》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这迷宫般的世界里,这个垂钓者的存在是如此渺小、孤独,但一如这永远没有结果的垂钓,书写没有终结,惟有透过书写,每个人微末的思考才能汇入一个无名的共通体,就像在化作蒸汽之前,每一滴水也终将找到它自己的海洋。
MW:你的创作动力是什么,从事创作30年来,你如何维持这种动力?
马克 - 安托万·马修:事实上,创作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认为我没有办法选择,这是很多艺术家生活在世界上的方式。艺术家总是在面对这种存在的艰难,我们要用作品来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因为我们呈现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想要生活的世界也不是真实的世界,这里既没有英雄,也没有荣誉,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如此。
MW:如果一个年轻人想要踏上图像文学的道路,你对他有何建议?
马克 - 安托万·马修:我认为,除了你必须工作这一事实外,我首先要给出的建议是,确保你可以在自己的周围与内心创造一点缄默,因为今天最困难的事情就是如何在缄默中工作。学会画画与弹钢琴这样的技能并不难,但现在我们有了越来越多的屏幕,我们不能再为自己寻求缄默。因此,我希望你能够在自造的缄默中滋养一种沉思形式,做一次内在的旅程,穿过云层、树木、自然,穿过城市,穿过一切。请准备一小块没有屏幕的保留地,在那里,我们可以专注自身。实际上,在法国,我们有很多讨论,比如关于立法禁止孩子们在3岁之前接触屏幕。
MW:和我们分享一下对你产生很大影响的作者吧。
马克 - 安托万·马修:博尔赫斯对我影响很大,因为博尔赫斯主要写短篇小说,他的短篇小说提醒我,在如此狭窄的尺幅内,作家的想象力能够做到怎样的地步。对我有深远影响的作家还有弗兰茨·卡夫卡。卡夫卡有能力在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里想象人性。他写了很多作品,但在临终时却又嘱咐友人将其手稿焚毁。这绝非出于一种谦逊或者自卑的心理,只是因为卡夫卡觉得这个世界是荒诞的,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荒诞的作品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有一个想法,如果卡夫卡看到过那种中国画,那种用巨大的布景承载一个渺小人影的画,所谓和自然融为一体的天人合一,我想他会喜欢这些图像。当然卡夫卡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 他可能已经看过这些图像。他住在布拉格时经常去郊外的废墟,他会走上很远,大约30公里进到自然之中,漫无目的地在大自然中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