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探究第六篇】杜甫对李白的友情
【古诗文探究第六篇】杜甫对李白的友情
杜甫与李白的友谊，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歌数量远超李白写给杜甫的，这是否意味着杜甫对李白的感情更深？本文将通过分析杜甫的诗歌，探讨这段跨越时空的友谊。
一
关注过孟浩然的两段忘年交之后，最近，一直在诗歌阅读中关注李白和杜甫的关系。从诗歌数量来看，显然杜甫写李白的诗歌比起李白写杜甫的诗歌要多的多。收藏列举在此：
1.《赠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2.《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3.《梦李白二首》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
孰云网恢恢， 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後事
4.《冬日有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5.《天末怀李白》
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
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
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
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
6.《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
7.《不见 》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8.《饮中八仙歌》
……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
9.《赠李白 》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抱。
……
10.《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
11.《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
……
自是君身有仙骨， 世人那得知其故。
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贵何如草头露。
……
唐诗历史上，演绎过不少诗人友谊。杜甫爱李白，李白爱孟浩然，孟浩然爱王维，王维爱裴迪……或许，那个大唐盛世，男人之间，就时尚这么一种循环爱恋的关系吧。不过，就凭上面那些诗歌能否证明，杜甫爱李白比李白爱杜甫更多一点呢？那么，为何，杜甫那么爱李白呢？感觉要把这个问题理清楚，除了全面地细读他们的诗歌以外，还应该先想清楚一个问题。唐代文人究竟可以凭靠什么立足文坛？在才华这个硬条件满足之后，还有哪些必要条件，才可以让一个文人立足当世？ 男人的友谊，自然必须跟成就自己事业有关。文人的事业，就是仕途。
所以我以为，对于杜甫而言，他的友谊，当然首先要投射给自己的志同道合，然后才是情投意合。
二
首先，出仕路径影响友谊。志同道合，对于文人而言，这个同道，首先在仕途同道。
隋朝开始的科举考试，但是科举考试成为主流要到宋朝。唐朝选拔人才的方式就有很多种。主要方式是科举制，举荐制和恩荫制并行。盛唐时代最为了不起的两位诗人，王维与李白，虽是同龄人却不曾有过友谊的交错。这两人最根本不同，就是走了不同的仕途通道。王维科考状元，李白名士推举。显然走前两种还比较有面子，后一种实乃走投无路的走法。
走科举的路子，你得会考试，你得有考运；走举荐的路子，就得有钱搞关系。当然两条路你都得有才华。只是，前者要你比众人优秀，后者要的就是你比他人独特。 所以穷人王维最骄傲，他走的是科举考试的路子；富商李白最豪迈，他走的是举荐的路子。
那么杜甫呢？他出身于京兆杜氏，乃北方的大士族。其远祖为汉武帝有名的酷吏杜周，祖父杜审言 。一个世代“奉儒守官”的家庭，当然将出仕作为使命传递到每一个男儿心里。科考的路子，是最有面子的路子，当然是杜甫首选。
天宝六年杜甫参加了考试，但由于李林甫的左右，所有士子都落第。科举之路既然行不通，杜甫不得不转走权贵之门，投赠干谒等，但都无结果。他客居长安十年，奔走献赋，郁郁不得志。
这样的经历，他首先从心理上拒绝考试；然后是十年干谒渴望举荐的经历，让他心有不甘，又深深羡慕当年李白的进宫的得意和离开的洒脱。他粉丝李白，首先就在李白是那种，才华得以淋漓发挥，个性可以尽情挥洒的人啊。
杜甫京城十年，李白早早离开京城。倒是与王维相遇频繁。比如杜甫一首《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就是当时杜甫在门下省为左拾遗，与诗人王维，岑参为同僚。时为中书舍人的贾至先作了一首诗歌，杜甫和王维、岑参都作了和诗。
杜甫另外还有一首写给王维的诗歌《奉赠王中允维》，就更像是为王维申冤。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
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
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这些诗歌，都是平淡君子之交，绝非深情厚谊。即便第二首为王维申冤，也只是杜甫正直个性所致。
这能说明什么？杜甫和王维有机会同事，但是却没有生成情深意后的友情。在这种仕途职场关系里，杜甫可能会有巴结王维的心理和行动，有这样前提就有深交的可能。只可惜，王维的性格谨小慎微。杜甫在官场也只是暂时拿稳了一只饭碗，而并非得到稳定的政治地位，杜甫与王维没有深交的客观条件。
正像杜甫写李白那样，“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仕途无立身之地，政治抱负不能实现，诗人就更有渴望文才得到认可。这个时候的他，无疑是痛恨仕途路上的那个卑躬屈膝四处碰壁的“非我”，他在内心里呼唤慷慨陈词磊落不羁的“真我”，那个率性的贵族气概的“完我”。所以我以为，这就是杜甫羡慕可以恃才傲物的李白的最根本原因。更何况，历史很快就告诉你，杜甫后来到底经历了什么。
杜甫用他的人品与王维君子之交，却用他的兄弟情深与李白相恋。王维，是单位的先进榜样，而李白，是他的内在的性灵所向。
三
朋友圈很重要。政治地位可以帮助诗人提升自己诗歌史上的当代地位，保持自己诗歌史上的历史地位。这在封建社会是显而易见的。有地位才有话语权，才有向公众表达情怀的机会。
当然，文人还有一种扩大自身影响的方式，就是加入朋友圈。王维和李白没有交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朋友圈不同。下面三首诗，很清晰地显示了这一点。
献始兴公
作者：唐·王维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
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
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
任智诚则短，守任固其优。
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
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
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
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
这是开元二十三年初王维为右拾遗时所作，始兴公:即张九龄。张九龄何人？世称“张曲江”或“文献公”。西汉留侯张良之后，西晋壮武郡公张华十四世孙。是唐代有名的贤相。自张九龄去世后，唐玄宗对宰相推荐之士，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可见其政治地位之高。
用网上的资料简单粗暴地翻译此诗，大体意思基本出来：宁可栖隐荒野林，宁可饮取山涧流。不愿为己食膏粱，卑躬屈节谒王侯。匹夫节操本鄙陋，粗衣短褐到白头。运用才智确所短，固守仁义本我优。听说您是大贤人，任贤不畏亲与仇。决不出卖爵官位，事事都为百姓谋。贱子跪席来陈情，能为您的随从否？感奋世有公正论，偏私庇曲非我求。
显然，王维走进张九龄的这个圈子叫官场圈子，是完全的上下级关系。而李白的圈子，在贺知章那里，却无大小级别，只有性情所致，是完全的“才子圈”。读下面几首诗，可见李白对年长自己40岁的贺知章，情感有多深。
送贺宾客归越
镜湖流水漾清波，
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
应写黄庭换白鹅。
对酒忆贺监二首（并序）
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
其一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其二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第一首《送贺宾客归越》是送他归故里，还有调侃。第二首贺知章亡故，李白的悲伤不加掩饰。 这两首诗歌，足以证明李白是贺知章朋友圈的人。
我这里是要说杜甫，跟这有何关系吗？当然有。
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圈子，杜甫都加入了。他既然观瞻了两个圈子的气氛，那自然会有最感性的评判。
王维的那种可以将官场和山水，仕途和田园频道的来回切换的节奏，是家庭出身高贵的杜甫不可能接受的。所以，他在王维去世六年以后，突然有一天，写了一首《解闷》，其中写王维的几句：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
这首诗很有意味地是，杜甫不是伤心他的去世，而是“解闷”！这个解闷虽然不是我们现代汉语的“打趣”的意思，但是也可以算是，当时仕途苦闷的杜甫想努力想明白的人生道理吧。在杜甫看来，王维，就是一个高人，我杜甫狼狈一生弄不好的单位那些人那些事，王维就可以玩转，他就是一个可以将“秀句”“相国”都玩转的高人，在下只能佩服。
但是对于李白，杜甫心灵却有无限的亲近感。他本来就亲近贺知章的那种圈子。有诗为证。他在《饮中八仙》里写过李白，上文可见。他也写贺知章：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八个酒仙是同时代的人，又都在长安生活过，在嗜酒、豪放、旷达。杜甫写他们，因为这就是李白的朋友圈，也是杜甫喜欢的朋友圈。在他眼里，这群人不是“高人”，是“仙人”。
和李白相比，他两个人仕途一样不顺，但李白可以辉煌落幕华丽转身大笑寻仙去。杜甫是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做到的。于是，他也一路沿江荡舟，只是实在做不到李白那么潇洒。
四
有人推测，杜甫写给李白的那些诗歌，是一种身份不对等的结交形式，是对诗歌盟主的巴结。这个，似乎有些问题。如果为了仕途，杜甫巴结王维会更合适一点。相比出宫的李白，王维政治地位诗坛地位都高高在上；李白的诗坛地位，在他的当代远不如后代巍峨。
杜甫青壮年时代唐诗正是大步发展的时代，优秀的诗人和诗作此起彼伏。初唐四杰的诗歌，唐诗鼎盛期的山水田园和边塞诗歌，有层出不穷的典范树立在杜甫面前，李白在当时未必有那么公认的地位。更何况，李白，是带着政治上的污点“下放民间”的。虽然后来文学历史将李白树立成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是唐代诗歌的一面大旗飘扬在最顶端，代表大唐气象，可是就杜甫时代而言，李白就是皇帝不再任用再无政治前途的没落文人而已。政治地位，到现在也是影响一个人其他地位的重要因素。杜甫，即便是渴望巴结名人提升自己的文坛地位，也无需巴结李白。
所以我觉得，杜甫选择深爱李白，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完全的情不自禁，跟他政治上的“干谒”无关，跟他对文坛盟主的投靠无关。相反，也许正是对王维他有了一点政治企图，所以贵族气质的他，才会对王维反而客气起来，客气就有了隔膜。这份隔膜，让杜甫更愿意接近，真性情。
也有人说杜甫和李白的友谊，实在是杜甫深爱李白，而李白则只当杜甫为一个粉丝而已。这倒有一定道理。但是可以肯定，杜甫深爱李白，完全在于，他们有过一段零距离接触，彼此情投意合，而绝非一厢情愿。
李杜二人相识在李白放归山林离开京城之后，二人相识的时候，杜甫33 岁，李白 44岁。此时的李白刚刚结束了宫廷的斗争生活，辞京外放。在杜甫父亲家中相识，一见如故，结伴同游。杜甫尽地主之谊李白呈兄长之教。他们同游了开封，商丘，等吹台，琴台，一起渡黄河，上王屋山拜道士华盖君。结伴东游山东齐鲁，最后在兖州分别。
你把这一路去的地方列数一下，算算他们会在一起多久。切记，那不是动车，飞机的时代啊。“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这不是杜甫的臆想，只是他们那段日子的写真。
杜甫是个专情之人。李白也不薄情啊。你想想即便是对汪伦这样的小粉丝，李白也忍不住吟诵“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更何况，在自己落寞之时，紧随身后东游山水，一张床一床被的好兄弟。有诗为证啊。
沙丘城下寄杜甫
李白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李白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前一首都“思君若汶水”了，感情还不深吗？后一首，都问“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了，还不想念吗？依李白的个性，他的行迹是动态的，他的友情也是滚动的，不断更新的。但是他的每一段情怀都是爱憎分明的，都是认真的刻骨的。
即便是那首被当作李白对杜甫不尊的《戏赠杜甫》：
戏赠杜甫
饭颗山头逢杜甫，
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
总为从前作诗苦。
这不是亲密之极会这样嬉笑吗？会这样赠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