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从头说,再述南京人文史
三千年从头说,再述南京人文史
2023年底,南京西街遗址长干古城的发现,不但将南京建城史上推了六百年,而且揭开了二三千年前的历史真相。对在写作中善于将“纸上之材料”与“地下之新材料”相结合的著名学者薛冰来说,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重大考古发现——近期,他推出70万字巨著《烟水气与帝王州:南京人文史》,著述南京人文演进华章。
A 位置显著
越王勾践在人生巅峰期建造“越城”
薛冰居南京70余年,在60余部著作中,关于南京的专著就有20多部,他也因此成为公认的南京代言人之一,人称“薛金陵”。
在这部长达70万字的新作中,薛冰还是从先吴文化说起。众所周知,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始建越城,在长干古城发现之前,这一直被看作南京城市史的源头。但是,薛冰发现,综观南京历代史志,都仅仅简单记载了越城的建造年代、位置和周长,很少涉及越国建城的目的。周元王四年(前472年),越王勾践在他即位的第二十五年,走上了人生巅峰,成为“春秋五霸”的最后一位,并在同一年自会稽(今绍兴)迁都至琅琊(今连云港锦屏山)。
“研究先秦史的人,眼光往往被吸引在这一系列宏大事件上,很少有人会注意,就是这样一个风谲云诡的年份,日理万机的越王勾践,居然想到派一支军队前往南京,在秦淮河入江口附近的台地上,建造起一座城。” 薛冰说。
这个城正是后来人们所说的越城,也一直以来被视为南京主城区的第一城,并开启了南京地区见于文字的历史。
薛冰分析说,对于正致力于中原争霸的越王勾践,能做出如此部署,是有其重要战略意图的:当时,长江入海口在今镇江、扬州一线,往东就是大海,而越城的功能,正是作为防范长江上游楚国的一个前沿阵地,“越王迁都后,其根基仍在江南,两地之间,军队、物资的转运,主要靠邗沟和江南运河。倘若被楚国水军自长江顺流而下,截断这条交通干线,后果不堪设想。”当然,越国当时虽然也有海上航线,但风急浪险,远不及内河航运有保障。此外,越城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邻近秦淮河入江口,而秦淮河岸与近岸沙洲之间形成的水道,风浪远比长江干流为小。”这就决定了这里会成为一条安全的交通水道和一座难得的良港,最终成为越军的首选之地。
B 追溯源头
勾勒绵延六千年的南京史
那么,后世所称的“越城”,其地名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在越国军队到来之前,当时的人们是如何称呼自己的家园的?
据薛冰介绍,最早记载越国在南京地区建城的文献,是东汉《越绝书》,但在北宋时已亡佚五卷,其中并未提到城名;越城第一次作为地名出现,是在南朝宋山谦之《丹阳记》中,其时距离越城建城已有八九百年,也早已散佚。今天的人们只能在《太平御览》中看到相关文字。《越绝书》并未提到城名,想来越国人不会称它为越城,此外,倘若越军所建军垒皆称为越城,则越城岂不是要有数十上百座?
“事实上,《越绝书》中《记吴地传》《记地传》两卷,所记吴、越地名一百多个,除了两国都城,没有冠以国号的。”薛冰据此分析,越城在当时一定另有名称。这个名称是什么呢?2023年年底,南京西街遗址长干古城的发现,让很多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作为南京城市之源的越城,其实还有更早的源头。
“南京号称六朝古都,十朝都会,但每一个朝代,都是外来者建立的政权,每一座新城的建造,都是出于征服者的意志。这就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所以,说越国人在南京建造起第一座城,南京人也就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在薛冰看来,长干古城的发现,打破了这个定式,南京城的最初建设者,不是外来侵占者,而是本地居民。这个“环壕聚落”也许不能确认为其高级形态的城,但它毫无疑问是越城的重要基础。更重要的是,长干古城作为一个重要的环节,衔接了湖熟文化与越城:3100年前,湖熟文化时期的先民们,从秦淮河中游向入江口迁徙。其时,取代商王朝的周王朝,加剧了对江南地区的影响,并激发起湖熟人强化防御措施,在越台周围开筑工程浩大的环壕,并修筑城墙,“他们既是长干古城的主人,也是南京城最早的主人。”
如此一来,南京绵延六千年的成长脉络就变得非常清晰:从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从北阴阳营文化、点将台文化到湖熟文化、吴文化,从商周到春秋战国,从太伯奔吴到楚吴争战,从长江到秦淮河,从长干古城、越城到金陵邑,如此浩浩荡荡、绵延不断。此后,正是在越城的周边,发展出南京最早的繁华居民区和商业区长干里;六朝建都,长干里市民区成为与皇城皇宫区、石头城军事区并重的三大功能区之一,即为都城相应物资的供应地和全国的商品集散地;隋唐时期,长干里的经济地位更加凸显;从南唐建城到明初建城,城南市民区都是城市不可动摇的根基所在。
C 弥补缺憾
以70万字著述南京人文建构
正如南京大学教授程章灿所说,南京从来不缺少人文故事,缺少的是像薛冰这样博雅的故事讲述人。
16年前,薛冰写就《南京城市史》,意在全面梳理南京城市生长脉络。但是,书中仅限于城市空间的发展变迁,对社会人文诸方面未能充分阐述。在巨大的缺憾面前,薛冰在年过七旬之后再次开启他对南京人文史的追溯,“十几年来,我时时处处留心搜集南京人文资料,比较文献,分析史事,发现问题,梳理脉络。曾经活跃于南京的重要人物面目渐渐明晰,曾经发生在南京的历史事件因果渐渐清楚,一幕幕活剧时勃勃于胸间,激发我将它们写出来。”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陆远表示:“在华夏文明的数千年征程中,南京从未离场,每每在历史的关键时刻,以奉献自己,肩负起家国兴亡的重担。一部南京人文史,就是中华民族一部具体而微的精神成长史。”在这部洋洋70万言的南京人文史中,薛冰从王气隐显、文脉绵延、商贸集散、佳丽沉浮四条主线,将政治、经济、艺术、文学、宗教、建筑、园林、饮食、出版、教育与科举史、城市发展、对外交流、地理变迁等进行串连、勾勒,共同撑起一座都市人文史的巨大建构,而其中着墨最多的还是自六朝沿袭至今的南京文脉。
薛冰秉承的原则是,对既往众说纷纭、歧见频出的史事,尽可能追根寻源,有理有据地重新解读,并着重探讨确有价值而被遮蔽或被忽略的人物与事件,比如太伯奔吴的故事是否可靠,范蠡有没有到过南京,龙盘虎踞的来历是什么,莫愁湖名称的来历如何,“寻找建文帝”是不是一个误传,朱棣身世之谜,方孝孺故事的流变,利玛窦三访南京等,薛冰都一一根据确切的史料还其真相。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薛冰不仅看到了帝王枭雄、文臣武将、栋梁才子、能工巧匠,也看到了被历史帷幔遮蔽的一群女性,包括水神青溪小姑,东晋桃叶、褚蒜子、谢道韫,南朝张丽华,唐代长干商家女,南唐两周后,宋代李清照,再到明初徐妙锦,明末秦淮八艳,清代金陵十二钗、沈琼枝、袁枚女弟子等。其中,皇太后褚蒜子曾主持东晋朝政长达四十年,扶立六位皇帝登基,并支撑陈郡谢氏崛起。“褚蒜子三度临朝,东晋总共十一帝,一半便由她扶立,可谓是南京人文史上值得书写的女性,但史家往往忽略女性的历史功绩,关于褚蒜子的记载也极为简略。”在薛冰笔下,这些女性一起汇成南京文脉中的华彩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