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旧言中萌出新声”：性别视野下的中国儿童绘本
“从旧言中萌出新声”：性别视野下的中国儿童绘本
近十年来，少儿文学逐渐发展成为国内图书市场码洋比重最大的类别，其中原创绘本比重更持续攀升，绘本在儿童读者“自我”及社会意识的建构中所承担的功能被进一步重视与发掘；与此同时，“性别平等”相关议题更日益为普通民众所重视，绘本中相关书写现象亦屡次引发热烈探讨。“学术性研究”对此的回应，有助于为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乃至整体文学研究拓展新的理论视野和意义空间。原创绘本的性别书写是儿童文学及中国当代文学的动态有机整体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其艺术上的“综合性”与主要受众的低龄特点又使它有着区别于其他文体文类性别书写的独特表现。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即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起点）以来，儿童图文叙事作品中的性别书写受到社会经济制度、文艺政策的影响，大致分为四个演变阶段，即以城市中产性别审美为主潮的“创作先声期”（1917—1949）、革命话语影响下“一元化”性别书写时期（1949—1977）、民间文学当代重述第一波高潮中的二元性别书写期（1978—1999）这三个“类绘本”“准绘本”创作阶段，以及绘本文体自觉后一面因袭了旧性别话语一面又生发出新平等意识的第四时期（2000年至今）。
二元对立的菲勒斯中心性别秩序存在于自“类绘本”时期至今百余年的中国儿童图文叙事作品演变史中，这是原创儿童图文叙事文本性别书写的总特征。原创绘本文体自觉以后，打破性别刻板印象的作品呈增多趋势，且“性别平等”诉求不再是自上而下的宣传或局限于知识分子圈层的传播与阐释，而是下沉到了未接受过相关知识话语训练的普通民众中，进入了最日常具体的生活。这意味着，新世纪以后的文本不是自上而下的一元化共识，而是开始挣脱刻板的二元对立性别话语模式，它更像是基于对“个体”概念的重视和“差异性”的尊重，它在人本精神的感召下对不同性别个体的多元人生发展样态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开放性。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绘本作品中可见对马克思主义底层关切、社群互助理念的继承吸纳，不少文本性别叙事与阶层维度紧密相关。
“基本性别形象”的设计最为直接地展示了原创绘本的性别意识，其主要由人物视觉造型设计、劳动角色分工结合叙事情节线的演进及其落点三维构成。首先，在原创绘本文字和图像的二重叙事中，人物在发型、衣饰打扮、五官神态及身材呈现等造型设计方面均呈现出较明显的传统刻板的性别气质，性别平等意识初步自觉的创作者似乎陷于“尊重与模拟真实”和反刻板印象式的书写的两难之中，而显露出平衡技巧经验不足的短板。其次，原创作品中成人形象的劳动分工遵循传统性别结构的“分派”，对“新女性”在社会生产系统中承担的“双重角色”及其压力认识不足。最后，在重情节叙事的儿童文学各体裁中，“叙事情节线”的设计为作品注入时间维度，对作品承载的价值观倾向落定有关键影响。在叙事情节发展线上，两性表现差异较大，原创绘本中不同性别人物的“行动方式”书写和“故事走向”，特别是结局导向，往往使男性拥有更显著的主体意志和行动力，以及更强的对亲密他人、所属社群和超社会意义的自然环境世界的主导力与影响力，而其女性形象则相反。
对人物主体性的考察在文学的性别批评中占据核心位置。其中，作品人物能否顺畅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并让它们获得听者的理解和支持是性别批评借以衡量人物主体性强弱的重要尺度。原创绘本叙事中，女性人物常处于被“消声”的位置。这主要是叙述视角缺失、重复性别秩序惯性和对女性的“婴幼化”修辞的结果。但优秀的原创绘本作品同样通过叙述策略和语言设计传递出性别弱势者的声音，并让习惯于“阳刚表达”的男性人物得以拥抱善于倾听、平等共情、多元包容的积极对话模式。
如果说对人物“发声”情况的考察侧重于主体性哲学的角度，那么“亲密关系”研究则侧重于“主体间性”的视角。儿童阶段是个体一生中受外部文化环境塑造人格影响最显著的阶段，“亲密关系”则是影响力量和儿童文学关注的重中之重。性别视野下原创绘本的亲密关系主要分为长幼代际关系和同伴关系两类，其中，长幼关系的长者性别区分度较为显著。
原创绘本有着在长辈女性身上寄托“父式乡愁愿景”的倾向，传统性别文化将家庭内空间各元素与女性所作的关联困束着她们，但家庭空间的打造又酝酿着有利于女性主体意志生长的积极因子；以长辈男性为重要主人公的作品集中呼应了绘本作为文学所叩问的“真”与“诚”问题，那些与传统父系形象差异甚大的脆弱、温柔、有着情感需求和表达能力的长辈男性被绘本接纳，这一文类表现出定义一种区别于“战斗王者”的新式男性英雄的潜力。这意味着，原创绘本较其他文学体裁有更明显的表现长辈男性的胆怯疲惫与情感需求的意愿，它们尝试为“男性气质”赋予新的内涵；与稍高年龄段受众群体的纯文字叙事类儿童文学相比，原创绘本的同伴书写有超越性别的友善偏好。男性同伴叙事更少暴力色彩，女性同伴文本则有着同龄同伴叙事中最典型的“女性情谊”书写，异性同伴叙事有时仍可见传统性别秩序的影响。在同伴关系书写上，原创绘本事实上含有“友善偏好”和“性别秩序遗留”的双重特征。
在引进类作品长期占据绝对优势的绘本市场中，“中国风”作品成为原创绘本里异军突起的一支。在“中国风”绘本中，作为文本重要维度之一的性别书写整体而言仍然沿袭了传统脚本、文类的性别话语惯习。但近五六年来，“中国风”绘本内部一种标志性的“创新”重述就体现在“性别”这一牵涉最广的身份分划及其叙事中。其主要表现为民间童话重述脚本中颇具“性别翻转”意味的、具有强力量的女性主导者新传奇的缔造，以及文人经典重述脚本中女性视角、呈现女性欲望故事的生发和“超性别/双性同体”文本的增多。这些变化为当代文学性别叙事和“中国经典”的重述拓展了新的思维与疆域，为性别平等叙事增添了新的可能。
在反映中国当代生活百态的现实主义绘本中，性别力量与经济能力/阶层身份及儿童身份之间存在复杂关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叙事为绘本的性别书写带来独特价值。一方面，作品对中下阶层社会成员的生活、“平凡的一员”们而不是世俗功利意义上的“成功者”的能动性给予了更多关注，而进城务工家庭、留守儿童等题材作品反映了经济阶层状况、生活状态对人物性格和亲职的履行模式有着显著影响。另一方面，农村老人、新社区生活等题材作品展示了一种“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式的互助共享理想社群生活的可能以及愿景。
概言之，我国儿童绘本中的性别平等意识有所增强，但其中也始终因袭、内嵌着传统的性别秩序。既有受传统性别话语束缚较深、将女性人物客体化的作品，又有在充分遵循绘本多维叙事艺术写作语法的基础上，自觉反映性别生存境况、打破传统性别秩序的文本。性别视野中原创绘本作品与世界经典绘本的对读比较为我们呈现出前者的局限之处，亦展示出原创绘本性别书写提供的“中国经验”；而绘本的性别书写与纯文字儿童文学及成人文学的考察比较，则更有效度地显示出前者确实既属于普遍儿童文学与文学的有机构成部分，又拓展了当代整体文学的疆域与格局，其高扬的童年价值与艺术上的综合开放性为后者的写作带来新的启示和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