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派”,和风审美的源头
“琳派”,和风审美的源头
鹤下绘三十六歌仙和歌卷
琳派是日本十七八世纪的装饰画派,追求纯日本趣味的装饰美,影响了近代日本审美意识。在染织、漆器、陶瓷等工艺领域,琳派打破了各素材间的局限,将质地与设计一体化,平衡了功能和美感,其强大的统辖能力和思考价值,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近代设计的先驱。
去年,京都博物馆为琳派日本画诞生400周年设特别展,《风神雷神图屏风》《鹤下绘三十六歌仙和歌卷》等日本国宝及重要文化遗产亮相。京都诸多著名手工艺店也相当应景,以琳派名作为图案设计了纪念品。
建仁寺的和尚正在讲解风神雷神图屏风
这期间前往关西的朋友们,观展后都由衷赞叹。这次展览之前,人们只知道日本的浮世绘很有名,梵高都学习过。人们在关西旅行时,都想找一幅浮世绘——歌川国芳的《相马的古内裏》。画中巨大的骷髅探进房间,一女子在旁窥视,两个武士跪在地上,被骷髅压得喘不过气,妖气十足。
琳派和浮世绘又大不相同。浮世绘代表了日本俗的旨趣,琳派则是另一极,代表了日本雅而精致的部分,对当代日本的装饰风格依然有很大的影响。人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略识冰山一角,就被震惊到了。人们走了那么多国家的博物馆,还没见过这种画,也想不到有人会如此作画!琳派的意境很特别,牵强地说,它是古代人画出的超现代的画。
琳派的名作,分别来自创始人俵屋宗达,发扬者尾形光琳和酒井抱一。这三个人所在的年代,大抵相隔百年。俵屋宗达种下种子,尾形光琳将前者的理念手法发育成熟,酒井抱一算是第三代,为前两代盖棺论定。
琳派的名字,来自尾形光琳。他有两幅传世作品,是日本的镇国之宝,一幅是红白梅图屏风,另一幅是燕子花图屏风。红白梅图屏风是那种一看会吓一跳的作品,构图极其大胆,一条线条抽象的小河从屏风中间纵向切过,将两株梅花挤压到河的两岸。
红白梅图屏风,此类风格的花草图案在日本的屏风和漆器中常见
几百年来,人们一直认为大师是用银箔代表流水,用浓浓的明矾画出水纹,其他银色背景用硫磺腐蚀成铁锈色,最后用银粉在水纹上画出线条。但在大概10年前,日本科学家经过荧光X线和高像素拍摄,判明长期以来,光琳作品中河流中间的部分,根本不存在金属成分,而多是一种植物染料。也就是说,这种装饰性极强的效果,完全是靠作者的技巧生生“画”出来的。这种画法是他的独门绝技,被称为光琳波纹。
和河流的抽象诡异不同,河两岸的两株梅树用的是偏写实的没骨法画出来的。在一幅巨大的以金箔铺就的底面上,抽象与写实巧妙地搭配在一起,塑造出的画面有说不出的雅趣,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与其说作者勾勒了一个场景,不如说他构建了一个超现实的世界。
对人们而言,另一幅燕子花图屏风更难忘一些。那幅屏风画简单到极致了。依然是金箔铺就底面,浓重的绿青勾勒出一丛丛的叶子,再用偏蓝的深绿画出叶子上的花,整个屏风上只一株株的燕子花,再无其余。
京都博物馆,燕子花图屏风
在人们的印象里,见过画一株植物或几株植物的,但是将这么一排植物画出来构成一幅作品的,还从未见过。从构图上说,作者要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纯以数百上千的花、叶子构建格局,让人看上去既不觉得空,又不满,既不觉得那些元素琐碎轻浮,又不觉得单调无聊。作者既要照顾在细节层面一根枝叶的摆动,照顾枝叶间彼此的关系,又要随时能跳出来,看到整体的结构与风格。光琳费这么大劲儿,究竟要表达什么呢?
这幅画至今已有近400年历史了,人们当然无法穿越回去问他,但寻着痕迹猜想也是蛮有趣的事情。
据说这幅画的题材来自一本和《源氏物语》齐名的古代小说《伊势物语》。有一个自认在京都无用的人,想去寂寥的东国安家,途中,他遇到几个同样茫然的伙伴,大家走到一个叫三河国的地盘上,这个地方小河纵横如蛛网,上面架着八座板桥,因此名为八桥。大家在此歇息,吃着难咽的干饭,却看到河湾长着一片片的燕子花,迎风展开,于是兴起作歌。
琳派喜欢从日本古代的本土文学中找灵感,大抵有点儿“民族自觉”的味道,以对抗来自中国的汉学、佛学,以及西洋的文化。所以,光琳从《伊势物语》中找灵感并不稀奇,但巧合的是,这个故事和他本人的经历相呼应。
尾形光琳本是京都富商家的二公子,家里经营绸缎,从小见惯了绸缎上的装饰花纹。他的曾祖父是本阿弥光悦的姐夫,本阿弥光悦则是京都北边一个艺术村的创始人,正是他挖掘了琳派的开山鼻祖俵屋宗达。
传说尾形光琳颇为豪气,在河边饮酒,兴起时将金箔撒入河中,这样的人自然会败家。人到中年,他便东行到江户投靠另一户大商人。直到去世前数年,才回到京都。人们想,或许正是这样的体验才让他对八桥故事有强烈的共鸣。而有意思的是,他并没有去画故事中的人和物,连桥、河流都省却了。作为一个出身无忧的人,世俗的喜怒悲欢实在难以触动他最深的内心世界,反倒是无意欣赏到的燕子花,才是这世上难得的关切。
琳派的创始人俵屋宗达多少也有这种气质。在他的创作理念中,一幅作品只应该聚焦于某一个主题,其他的能舍即舍,不能舍就淡化。在人们的看来,这种聚焦的背后,是一系列追问思索的结果。正是经过一系列的追问思索之后,作品才会显得更合理、准确,更有生命力。
考察俵屋宗达与尾形光琳的身世,多少有点儿有闲阶级多余人的味道,正因如此,他们总是和所处的时空保持着某种抽离感,因而可以常常回顾古代的日本,借传统寄托自己的孤独与寂寞。他们创作出既有十足日本大和味道,又有鲜明个人气质的天才作品,足以传世。
产生这样的艺术家,需要特别的土壤与机缘,并非只靠勤奋与才智就能成就,或许这也是琳派难以师徒传承,又需百年才出一位宗师的缘故。
值得玩味的是,三位大师并不是所处年代日本绘画的中流砥柱。无论对于贵族、商人还是佛教首领,正统的是狩野派,这一派有家族传承,有大名扶植,绝非琳派那种同好俱乐部。不过狩野派抱了捍卫祖宗家法、亘古不变的决心,总是将那些不遵循规训、有个人发挥的学徒逐出门派。而琳派传承者的作品风格迥异,既有江户町众文化影响下繁复花草图案的屏风和漆器,也有画风朴素、主题风趣的水墨着色挂轴,这些都传承了琳派的精神:在工艺上精益求精的匠心以及创意上自由的玩趣之心。狩野派称得上冠冕堂皇,但是对现代日本而言,人们回顾过去,却往往觉得琳派更代表了日本本土画派重超脱、重雅趣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