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莫里斯:真实与虚构的交织者
埃德蒙·莫里斯:真实与虚构的交织者
埃德蒙·莫里斯,这位出生于肯尼亚的传记大师,以其独特的写作方式和对历史人物的深刻洞察,在文学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西奥多·罗斯福的崛起》到最具争议的《荷兰人:罗纳德·里根的回忆录》,莫里斯用其创新的写作手法,挑战了传统传记的边界,引发了关于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的哲学辩论。
在历史长河中,有些灵魂以笔为刀,雕刻出时代的轮廓。埃德蒙·莫里斯,这位出生于肯尼亚的传记大师,正是这样一位灵魂。他的生命旅程,从南非的草原到伦敦的街头,再到美国的舞台,最终在文字的海洋中找到了归宿。莫里斯的笔下,不只是一个个人的故事,而是整个时代的回响。这位多产且极具创新精神的传记作家用文字构建了一个个历史人物的立体肖像,尤其是那些在权力巅峰上舞动的灵魂。他最著名的作品,也是最具争议的《荷兰人:罗纳德·里根的回忆录》,不仅颠覆了传记写作的传统,更引发了一场关于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的哲学辩论。
早年经历勾连写作生涯之初
埃德蒙·莫里斯1940年5月27日出生于肯尼亚内罗毕,是一位南非人。莫里斯在肯尼亚接受教育,并在南非格雷厄姆斯敦的罗兹大学学习文学、艺术和音乐。1961年毕业后,他进入了广告行业,后来还移民英美,这段从业经历对他的文学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莫里斯的父亲是一名航空公司飞行员,巧合的是,莫里斯对历史人物的兴趣恰好源于他和同为传记作家的妻子为TWA航空公司(Trans World Airlines)写的一系列旅行主题磁带。
就莫里斯本人而言,他并不是传统传记的热衷爱好者,他也没有大多数传统传记作者的学术背景,他其实是闲逛着闯入了传记写作之路。在写作中,莫里斯向来敢于大胆创新,不拘泥于传统的传记写作方式,而是尝试通过不同的视角和手法来讲述历史人物的故事。在读书时代,莫里斯的老师便认为他具有独创性的天赋,这种特质在他个人文选集《这只活生生的手》(This Living Hand: And Other Essays)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脑海里在不断地进行着相互融合,过往经历在他的思维里充分杂糅,这朵混合了非洲、英国和美国文化花粉孕育出来的奇葩具有让传统震惊的想象力。
埃德蒙·莫里斯所写的个人文选集《这只活生生的手》(This Living Hand: And Other Essays)
此外,年轻时的莫里斯还接受过音乐会钢琴家的训练,这让他尤为擅长音乐方面的技术分析,在《贝多芬传:扼住命运咽喉的乐圣》(Beethoven: The Universal Composer)一书的撰写中,这种对音乐的感知能力让他对贝多芬耳聋病理的文章开辟了新的领域,认为耳鸣可能解释了这位作曲家作品中一些奇怪的听觉效果。他的朋友还曾在一次采访中回忆说,莫里斯曾经在曼哈顿的92街上演奏作曲家的音乐,为他的贝多芬传记寻找灵感。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音乐家,莫里斯特别有能力讲述爱迪生50年来对录音技术的痴迷,以及他在电影和声音同步方面的开创性进步,他甚至能在痴迷于科学的爱迪生身上也发现了诗意感知的力量。
痴迷于琢磨写作技巧的同时,莫里斯坚持手书,他认为每天写作300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单词是其创作极限。他用绿色墨水钢笔在黄色衬里的纸上撰写,年复一年地辛勤工作。
莫里斯真正的写作生涯始于他的第一本书《西奥多·罗斯福的崛起》(The Rise of Theodore Roosevelt),这本书于1979年出版,并迅速斩获1980年的普利策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书中详细记录了美国第26任总统罗斯福的早年生活,讲述了这位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的七个不同身份——博物学家、作家、情人、猎人、农场主、士兵和政治家。在这本传记里,莫里斯就已经展现出他在非虚构写作领域前所未有的艺术自由——开创性地用一个虚构的叙述者讲述了这位前总统的大部分故事。
事后莫里斯发现,这本关于西奥多·罗斯福的传记其实是一位新移民试图“通过这个典型的美国人的个性来理解美国”。于莫里斯而言,这是一种自我教育,也是一次自我发现之旅:“我发现我喜欢研究和学术挖洞;这是很自然的。这本书一开始发展庄严,我就看到它将是一个三部曲:第一卷以悬念结束,因为他得到他将成为总统的消息;第二卷是总统年;然后是最后10年。”
继《西奥多·罗斯福的崛起》之后,莫里斯还继续撰写了关于罗斯福的后续两部作品,形成了一系列三部曲。这些作品不仅记录了罗斯福的人生历程,也展现了莫里斯对特殊历史人物深刻的理解和独特的叙事技巧。
埃德蒙·莫里斯所写的《西奥多·罗斯福的崛起》一书
飞墙特权与七位数的预付款
《西奥多·罗斯福的崛起》为莫里斯赢得了诸多荣誉,还得到了时任总统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的青睐。里根总统在读了这部传记后对莫里斯大为赏识,1981年里根入主白宫时,他的首批文学客人之一便是莫里斯。而莫里斯本人对这位和蔼可亲却又高深莫测的总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1984年里根以压倒性优势赢得连任后,莫里斯把罗斯福传记的第二卷搁置一边,并于1985年成为白宫的观察专家。
期间,里根给予了莫里斯特别授权,以期极为宽松的创作空间保障传记的真实性与历史价值。在里根担任总统的最后三年零两个月里,莫里斯可以随总统参加白宫会议,与总统、第一夫人和里根政府的许多其他人互动,甚至能“不受限制”地查阅总统的书信、日记,而且里根还拒绝对最后的成稿进行任何编辑控制,这是大多数历史学家都梦寐以求的传记写作机会。同时,罗斯福传记带来的声望加上里根总统官方传记作者的身份,让兰登书屋愿意预付300万美元(今天相当于约470万美元)向莫里斯购买里根传记。
不受限制的环境、七位数的预付款,不难想象里根等人对这部传记的期待,那些读过莫里斯的罗斯福传记的人希望看到同样简单而引人入胜的风格能适用于里根的生活和总统任期。然而,鉴于白宫的自由开放和里根本人与其前所未有的接触,莫里斯却遭遇了严重的写作瓶颈,里根本人对他而言始终是一个谜,他越是研究里根,就越不了解他。在撰写过程中,莫里斯承受了巨大的创作压力,甚至经历了一年左右的抑郁症。“因为我觉得经过我所有的研究,我却无法理解关于他的任何事。”谈到里根,莫里斯这样说。在他于1989年1月离开白宫后,他以正统的传记风格奋斗了大约两年,但是他始终找不到总统的把柄,觉得总统不可思议地“无聊透顶”,如此撰写出来的传记势必普通而枯燥。
这样的难题困扰了莫里斯七年,直到1992年访问里根的母校尤里卡学院时,莫里斯偶然蹦出了创造一个虚构角色的想法,这个角色可以从出生起观察里根一生,就像真正的莫里斯在他总统任期的最后几年观察里根一样。
于是,为了使全书具有可读性,莫里斯最终采用了这样一种独特的传记写作方式。他在传记中增加了几个虚构的角色,作为观察者和里根儿时的朋友之一被添加到叙事中,其中最主要的一个角色就被命名为“埃德蒙·莫里斯”,以同样生动的目击证人(以及绝对的文献保真度)陪伴里根早期在伊利诺伊州的童年、总统任期内的伟大事迹,更大胆的是,莫里斯在晚年部分将自己的生活嫁接到叙述者身上,基于他个人对里根总统的第一手观察,从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叙述者整体。
为了完成这部作品,莫里斯花了十四年探索罗纳德·里根的一生。通过对总统个人档案的研究和对里根及其家人、朋友、仰慕者乃至敌人的采访,莫里斯梳理出了里根的童年、青年和壮年,得出结论:相较里根在公共舞台上的所有魅力,他在私下里是平凡而肤浅的。然而,这部作品完成后却没有为他带来像罗斯福传记那样的好评。1999年,《荷兰人:罗纳德·里根的回忆录》(Dutch: A Memoir of Ronald Reagan)(以下简称《荷兰人》)终于付梓,这部备受期待的作品在大张旗鼓和争议的喧坍中发行,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名列第二,但是排名从未登上畅销书榜首,还在发布一周后开始下滑。
虚构还是真实?传记还是小说?
实验性的风格,虚构的叙述者,事实与虚构难以区分,《荷兰人》书中独具一格的创作设计激怒了评论家、历史学家和里根的同事,也引发了学界关于虚构与真实在历史传记写作中角色的讨论,争议集中在传记作者对虚构人物的使用上虚构情节的片段作为媒介来传达对非虚构人物的理解人物的生活。传记中写虚构人物“会导致学术界血管破裂”,这一点莫里斯在创作的时候便能预料到,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传记通常是围绕本人展开的纪实内容,莫里斯却将自己代入其中,作为书中一个虚构的叙述者推动展开传记内容。
面对莫里斯的大胆,一些历史学家和评论家批评他的方法,认为他混淆了事实与虚构的界限,破坏了传记的真实性,代表传统经验主义对莫里斯对公然捏造强烈反对。根据写过历史与叙事形式的约翰·德莫斯(John Demos,耶鲁大学学者)的说法,非常规历史写作的基本规则之一是“尽可能向读者明确你正在做什么”,莫里斯和他的出版商兰登书屋显然藐藐了这条规则。不仅如此,莫里斯的脚注并不严谨,《荷兰人》的注释让读者在真实的档案材料与不存在的文件中无所适从。对于历史学家来说,脚注代表学术严谨性,以体现历史尘埃中档案之间的创造性联系、彻底性和深度,而虚假的脚注则是对真正撰写历史工作的贬低。正如凯瑟琳·基什·斯克拉尔(Kathryn Kish Sklar,纽约州立大学学者)所指出的,“历史学家努力寻找关于过去的证据……如果管理他们的规则允许他们发明证据,那么他们所有的劳动都将是徒劳的。”虽然《荷兰人》具有故意欺骗和不可否认的杜撰历史,但专业历史学家也认识到这本书提出了关于历史实践的基本问题,即真理与虚构的辩证关系。
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对传记形式的一种拓展和创新。约翰·德莫斯同样指出,如果模糊文史边界能使历史学家更好地讲述故事,那么这些策略就是有效的,因为文学与历史之间的边界其实存在一个丰富的创作领域。莫里斯的传记便触及了这样的领域。反之,大多数历史学家的写作常常是学术领域内的自娱自乐,他们在接触更广泛的普通读者面前处于劣势地位。而且安妮丝·奥莱克(Annelise Orleck,达特茅斯学院学者)认为,历史学家基于主观经验的历史写作对读者阅读历史来说也并非直面真实。如此一来历史学家所谓经验传统原则也无法立足,不如考虑更流行的新的写作形式以适应读者需求,承认并参与学科之外创造意义和解释过去的更大世界,反而更有助于将历史从无关紧要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克里斯托弗·莱曼-豪普特(Christopher Lehmann-Haupt)在《纽约时报》上写道,《荷兰人》的阅读性很强,段落“令人兴奋,有时甚至鼓舞人心”,他认为莫里斯是少有的能让笔下人物的过往丰富而活跃的总统传记作家。
“我一点也不在乎。传记是一门需要新思维和新技术的艺术;我欢迎争议。”莫里斯本人对于争议表示理解,“读者首先必须适应一种新的传记风格。我认为这种风格的启示直接来自罗纳德·里根看待自己生活的方式,我认为这足以让他们相信,美国近代史上最有趣的人物之一在这里就像一座巨人一样得以一览全貌。”
“我的传记方法源于这个人的性格,我不是历史学家。”莫里斯欣然承受了认为他不配称为历史学家的批评,坦然道出他对历史学者关心的政治和政府话题并不特别感兴趣,反而对“角色、叙事、现实的陌生感”更感兴趣。莫里斯的作品带有某种后现代的色彩,这意味着没有事实,只有解释或印象,因而讲故事的人变得比故事更重要,观察者的印象比观察到的东西更重要,这也是莫里斯将笔墨更多着手于描述他与里根等人共进晚宴而非竞选经历中的原因,书中许多章节由莫里斯笔记的长篇逐字摘录组成,这些都是他眼中的里根总统。
晚年的终曲
随着《点亮黑夜——爱迪生传》(Edison)的最后篇章落下帷幕,埃德蒙·莫里斯的人生也画上了句号,书中一如既往地体现了他之前传记作品中体现出的敏锐的阐释力与优雅的文笔。他留给世界的,不仅是一系列深刻揭示历史人物内心世界的传记作品,更是一种对非虚构写作无限可能性的探索与挑战。
在莫里斯的笔下,历史不再是冰冷的事实堆砌,而是有温度、有情感、有争议的非虚构艺术。通过他的笔触,我们得以一窥历史人物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多面性,同时也反思了作为读者和作家我们如何理解和重构过去。他的作品,尤其是那本关于里根的传记,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对真实与虚构界限的模糊认知。如今,当我们回望这位总统传记大师的一生,我们不仅纪念他的文学成就,更思考他所提出的问题: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如何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真实?在传记的书写中,我们又如何平衡事实与想象,以最真实的笔触,描绘出历史人物的复杂性?
莫里斯的去世,仿佛是历史长河中一朵浪花的消逝,但他激起的涟漪却在不断地扩散,影响着后来者对历史真实的认知与表达。
本文原文来自澎湃新闻
参考资料:
[1] AHA Edmund Morriss : dutch reconstructing reagan or deconstructing history ,Author:Kate Masur
[2]Edmund Morris, acclaimed presidential biographer of Roosevelt and Reagan, has died at 78 ,Author:Brian Pascus
[3] EDMUND MORRIS’ CONTEMPT FOR RONALD REAGAN AND AMERICA ,Author:Mickey Craig
[4]Dutch by Edmund Morris ,Author:James Q. Wilson
[5] Nonfiction review: 'Colonel Roosevelt' by Edmund Morris ,Author:John Straun
[6] Fiction, Nonfiction, and Biography: Ronald Reagan, Edmund Morris, and the Lives of Political Leaders ,Author:IBPP Editor
[7]Edmund Morris: Writer Behind the Throne ,Author:Wendy Smith
[8]End-To-Beginning Telling Of Inventor's Story In 'Edison' Makes For A Circular Read ,Author:Scott Detrow
(备注:文章所使用的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