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明天见，或许就是安宁疗护最深的隐喻
一句明天见，或许就是安宁疗护最深的隐喻
忙碌了一天的我们，放下手中的工作，愉快的和同事说：“明天见”。学生下课了，背上书包，高兴的和同学们说“明天见”。明天见，就像明天的太阳一样，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寻常。
然而，在安宁疗护病房里，一句“明天见”，承载了多少的希望、多少的心酸。常人难以想象，作为一名肿瘤内科医生，同时也是一名安宁疗护的工作者，一句“明天见”让我模糊了双眼。
2024年深秋的暮色里，监护仪的波纹在19床墙面投下涟漪。老王蜷缩在雪白被单中，像片即将飘落的银杏叶。这位53岁的直肠癌患者正经历教科书式的多器官衰竭，床头卡上"安宁疗护"四个蓝字，是医疗团队最后的温柔。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老式座钟在丈量时光。"连医生..."氧气面罩随着气声起伏，他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虚抓。我俯身握住这只布满老茧的手，掌心的温度正在退潮。三小时前，老王用尽最后力气向我比划：他需要一场郑重的道别。
走到他的床边，他挤出了一丝微笑，但声音嘶哑的厉害，说话也难以成句，还没开口，泪水已流到了耳朵。他说他想说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他不能感谢我们，不能报答我们，这么多年对他的照顾。他感觉今晚撑不过去了，问我今晚值不值班，当我说今晚不值班，上到傍晚5点时，他说“那你下班前再来一下”。我口罩已湿透了，已到11:30，一个小时，正是曾经我值夜班时，他在办公室里找我谈心的时间，那时我还嫌他影响我工作，他也总是说“好不容易碰到你值班，总要多说两句”。
回到开头的一幕，傍晚下班前我准时赴约。心电监护提示心率130次/分，呼吸28次/分，血氧90%，床边没有人，保姆应该是走开了。房间里传来氧气湿化瓶的咕噜咕噜声，这是老王最喜欢的声音，他说听到这个声音有个伴，不再那么孤独，所以他每次都会叫护士加的满满的。还有就是气喘声，比我们跑完3000米还喘的厉害，似乎用手都能感触到那个哮鸣音。见到我，对视数分钟后，脸上露出了笑容，张嘴想说点什么。“我。。。我怎么。。。怎么结巴。。。巴了”，他似乎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见他边说边笑，我也笑了起来，然后听他讲起来了年轻时在广州认识的一位结巴朋友，有一天唱流行歌曲时突然不结巴了。说到这，已经合不拢嘴了。说了很久很久，我拿出手机和他合影了一张，他朝我竖了一个大拇指。这时他似乎忘却了呼吸，忘却了呼吸是需要力气的。结巴也好了一半，“能录视频么？”“可以可以”。然后他对着镜头足足讲了6分30秒，那是对他前妻讲的话，正如他视频里说的足足有20多年没有这样交流了，讲到了曾经，讲到了以后他走了，希望她和儿子能怀着感恩的心，感谢国家，感谢政府。最后说“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讲么？”。我向他保证一定会把这个视频给他的前妻看，虽然我只见过她一面。
当监护仪数值奇迹般回升时，他伸了个懒腰："这下没什么劳心了，真好"。湿化瓶依旧咕噜作响，像岁月深处的溪流。我们默契地没有点破，此刻的舒缓不过是生命烛火最后的跃动。
走出病房时，暮色正亲吻着监护仪的波纹。老王朝我比划着"明天见"的口型，如同过去一百多个清晨查房时的模样。在安宁疗护病房，这声约定不是期许，而是医患共同完成的庄严仪式——让每个灵魂都能带着未竟的故事，体面地谢幕。
这里的"明天见"，是止痛泵匀速推进的安宁，是音乐治疗师指尖流淌的《送别》，是家属握着逐渐冷却的手说"不怕"。当现代医学走到山穷水尽，我们以人间温情铺就柳暗花明——这或许就是安宁疗护最深的隐喻：死亡从不是戛然而止的断章，而是用尊严与爱意写就的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