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过，炽烈无声——《阳光普照》影评
阳光照过，炽烈无声——《阳光普照》影评
《阳光普照》是一部2019年上映的台湾现实主义电影，由钟孟宏执导。影片以阿文琴姐一家的生活为主线，讲述了一个看似"普通"的家庭所经历的"极不普通"的故事。通过细腻的叙事和深刻的隐喻，影片探讨了家庭教育、人性复杂性等主题，展现了导演独特的艺术视角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
《阳光普照》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一、影片概述
《阳光普照》以驾校教练阿文和娱乐场所化妆师琴姐的家庭生活为背景，讲述了他们两个儿子的故事。大儿子阿豪是优等生，却因承受不了父母的期待而走向自杀；小儿子阿和则因犯罪入狱，在经历了一系列波折后逐渐转变。影片通过细腻的叙事和深刻的隐喻，展现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家庭教育的困境。
二、影片特色
《阳光普照》以其独特的氛围和矛盾之美吸引人。它似乎同时拥抱了平静和激烈的两面，如同一对相互拉扯、斗争的力量，却以一种奇特而又难以抗拒的方式相互融合。故事里既有日常琐事，又充满了戏剧性的壮观场景。它以平和、细腻的叙述，却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感，仿佛在平坦的道路上隐约有着不可预见的危机，让人倍感惶恐。故事中有着突如其来的转折，设定让人为之侧目，但随着情节的深入，观众会渐渐发现每一个看似突然的转折其实早在一开始便埋下了伏笔，而最终似乎难以置信的真相与结局也恰恰是在情理之中。
同时，这部电影也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将人物推向了生活和命运的巨大改变中。从结果来看，每个角色似乎都经历了一次彻底的重塑：大儿子阿豪选择了决绝自尽，小儿子阿和则转变为一个追求新生活的人，老实本分的父亲阿文最终展现出了不为人知的一面，而平凡温和的母亲却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是他们被生活逼迫走上了反面，还是因为生活的颠簸激发出了他们真实的一面？这个答案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确定。正是这种难以言表的命运感塑造了这部电影，它将日常生活推向了极端，又让人在平静与激烈的拉扯中反思人性与人生的真实含义。
三、人物塑造带给我们的认同感思考
（一）自我与他者的误认
如同母亲琴姐在影片中所说“问他，他也不说”，阿和一个从小活在哥哥光环之下，他有自卑有羡慕，在青春年少时期他选择了将所有的思绪埋于心中，拉康“镜像理论”最初阶段中提及“自我对他者的认同”，阿和不断说阿豪真的很厉害，这是他最初心中完美的他者，也是阿和想要成为的“阳光”。但是长久不被受期待他遇见了同样缺少关爱的菜头，他将所有的信念与理想都转移在菜头身上。阿和把对“他者”的理想转为了菜头，所以在辅育院期间，他在和人打架不和，却又肯教人乘法口诀表，这是菜头的侠义在他身上的体现。
（二）自我的觉醒
法庭上阿和将全部责任推卸到为兄弟报仇伤人的菜头身上，人性中的懦弱和逃避在此时一览无余。辅导院里的生活的确艰辛，刁难、威胁、排挤更是家常便饭，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也是“问题少年”阿和的一段“阴影”。当优秀的阿豪突然自杀，阿和的心理支柱在刹那间崩塌，突然的醒悟让阿和表现良好而提前一年半出来。他试图担起家庭的责任，找工作洗心革面，但却因“前科”屡次碰壁。最后，晚班的洗车店老板接纳了他，而阿和也长久地生活在了黑暗当中。
当一切都步入正轨后，菜头找来了，菜头和他一样都是生活在阴影中的人，而阿豪则是一个家庭的“阳光”。阿和的“自我”始终在“菜头”和“阿豪”上来回摇摆不定，迫于多年前的愧疚，阿和多次帮菜头做了一些违法的事情，他的自我也在不断地拉扯。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暴雨夜，如同几年前他们犯下错误的那夜。雨夜过后，菜头被人砸死了，听到消息的阿和放肆地在桥上奔跑，第一次出现在阳光下，困在阿和心头的压力消失了，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追逐阿豪的影子，成为家庭的新“阳光”。他的自我终于在此刻完成了融合，他是“菜头”同样他也是“阿豪”。此时此刻，奔跑的阿和哪怕曾身处阴影当中，或许也相信着自己依然可以成为阳光。
四、从隐喻看电影中的家庭教育
（一）“把握时间，掌握方向”
父亲阿文奉“把握时间，掌握方向”为人生宗旨，所有人都对他讽刺和取笑，但是他却坚持己见。优秀的大儿子阿豪是他的骄傲，他为此倾注了所有的关爱与期待，最难的医学院考不上，那就重考第二次；直到阿豪的骤然离世，向来寡言少语、惜字如金的他却在驾校的毕业典礼上发表长长的演讲，这是阿文一个人的忏悔录，既是说给阿豪和阿和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阿豪的自杀迫使他重新思考自己对儿子的教育观念是否正确，也迫使他重新审视自己与小儿子的关系。他终于和小儿子和解，在暗中开始关心起阿和的生活，而当菜头的出现再次把阿和拉入阴影中时，阿文不能够再失去一个儿子，于是他用错误的方式替阿和扫去了阴霾，让一家人又回到了“阳光”下生活。
印有这句箴言的笔记本阿文每年都送给阿豪，但是阿豪却从来没有使用过。疏离是阿豪对父亲的态度，父亲的满怀期待对阿豪来说成为了生命无法承受的重量，父亲太过沉重的爱也让他抗拒。从影片开头一个温润完美的少年形象映在我们眼中，直到他的离世，女同学的诉说里，我们碎片化地拼凑出了阿豪的真实性格。
（二）司马光砸缸
阿豪所讲述的“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是从一个不同于我们平时所熟知的角度，而台湾作家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里也提及了这个故事。司马光和伙伴们玩捉迷藏，当伙伴们以为找到了所有人时，司马光却坚持说还有一个人没有找到。于是大家再次分头寻找，直到发现了那口大缸，司马光拿起了石头朝缸砸去。可是从缸里的阴影中走出来的那个人，正是司马光自己。阿豪第一次把这个故事讲给同学晓贞听时，她没能理解。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夜的时间都各占一半，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得所有的动物都受不了，他们都、想方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说不清模糊的感觉，我也好希望跟这些动物一样，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包括你、我弟、甚至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在晓贞的回忆中，看到的阿豪永远会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大家。在补习班午休的镜头中，在空旷的教室里，阿豪起身时画面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正如阿豪的遗言所说的那样，每个人和动物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但是只有他没有，就像画面暗示的一样，没有人能够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明亮的太阳终究是没能抵挡过黑暗，变成了摇晃的烛光，最后湮灭。那个乌云遮日的夜晚，是疲惫，也许是失望，亦或是渴望，阿豪慢慢走远，影子铺满了整个卧室，他躲进了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打扰的阴影中，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影片中对阿豪经历的叙述是最为平淡舒展的，但恰恰他身上的转折与结局也最为震撼人心、引人唏嘘。“无声的爆裂”用来形容阿豪的突然离世或许是再恰当不过了，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那么不可置信，就像一颗无比安静、没有倒计时、也从未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在观众心中却忽然的引爆。自喻为“阴影中的司马光”的阿豪固然引发着社会对家庭教育这一话题的反思，但更多的，他也让观众思考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阳光普照”。成绩优异、阳光开朗的少年似乎如他自己所说是“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的明亮温暖、阳光普照”，但那个大缸中走出来的阿豪又何尝不是日日夜夜地生活在黑暗与阴影之中呢？阿豪说他想要找到一个阴影的角落去安放内心深处的自我，但是或许阿豪所需要的从来不是阴影，而是真真正正将完整的自己——包括自我的恐惧与不安、内心的阴暗面——毫无顾忌地袒露在莽莽天日之下的机会和勇气。所谓“阳光普照”也从不是什么金光灿灿、一片祥和的图景，而是这大地上美丽的、丑恶的、明亮的、隐秘的，都可以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沐浴在日光之下。阿豪所向往的阴影抑或是阳光既是互相对立又是辩证统一的：只有直面自己的内心，只有当自我阴影的角落即使大大方方地袒露在阳光之下却仍然可以被接纳与被爱，人的内心才可能做到真正的“阳光普照”。
（三）片名《A Sun》
影片英文名为《A Sun》谐音“A Son”，正如父亲阿文在影片中所说那样“我只有一个儿子”，从过去的“我只有一个儿子”到“我只有‘一个’儿子”，一语成谶。阿文迟来的醒悟是阿豪用决绝的反抗换来的。“阳光”与“阴影”总是相伴而行，没有人能够持续发光发热，无处躲避的阿豪，最终被自己的阳光灼伤，哪怕是跳楼前都会收拾好衣物，把父亲送的本子藏进衣柜，他的“完美”自始至终。同样这也是阿和毕生追求的东西，成为家庭的“阳光”、得到父亲的认可，好在命运的波折最终还是让阿和完成了人生的蜕变。
故事的最后，阿和主动邀请母亲琴姐去骑脚踏车，从偷偷开别人的锁用车，阿和身上仍然保留了一个问题少年过去的影子，但是他已经能够摆脱这个束缚。阳光洒落在两人身上，悠扬的法国号响起，继桥上奔跑后阿和第二次有了缓和悠扬的配乐。镜头从阿和脸上慢慢移到母亲脸上，从她的眼中，我们看到的是怅然也是希望，正如片名一样，“阳光普照”。
（四）阿文与菜头的谈话
高傲如阿文，却从小儿子犯下罪过都不会为他争取减刑，不愿意承认有这样一个儿子的人，到后来能够在菜头出来后，尝试放下自己的原则主动去补偿他，为自己多年前的固执导致菜头的家庭分崩离析而恳切地道歉，祈求菜头不要再纠缠自己的儿子阿和。但是戴上的面具怎么能轻易地脱下，阿文几次三番的语言暗示，让菜头终于不耐烦地挑明了话语，甚至提起了阿豪的离世，这是对阿文的挑衅。也就是这次的谈话，让阿文终究打破了自己非黑即白的原则，在暴雨夜痛下杀手，为阿和“扫平了阴霾”。
（五）云和雨
菜头、阿和暴雨夜晚首次出场，黑夜中激烈的雨点和摩托的轰鸣衬托了少年人的义气和热血。故事最后，悬念缓慢引出：在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阿文和母亲琴姐在山顶享受阳光时，白天和黑夜的来回跳切，阿文用最平和的语气道出了那个雨夜他所犯下的罪过，低音提琴的低沉与缓慢，如同阿文苦涩又无奈的思绪。暴雨冲刷了一切痕迹，掩埋了罪果，把阿文一家重新带回来阳光下生活。
两次云遮日的场景蕴含了不同的含义。第一次出现在阿豪离世前，就像他的人物命运，由亮转暗，安静地收拾完所有东西，向阴影妥协；再一次出现则是暴雨夜前夕，是阿文的性格转变，从恪守原则到打破自我，顺接了暴雨的来临；昏暗低沉的氛围，也暗示着菜头死亡的结局。
五、平行叙事下的人物命运
通过阿豪与阿和两个人物的片段交织，父亲阿文的态度对比就穿插其中。阿和的案子正在审理之时，阿文却特地开车跑去阿豪的学校，只是为了将那本本子送给正在备考的大儿子。正如阿文自己所说，他“没有阿和这个儿子”，那时的他既不愿意也不允许自己去关心那个被视为“耻辱”的小儿子，他的眼里能看到的，只有大儿子阿豪。
阿文，他自傲、固执、好面子，驾校箴言决定了他的行为处事。直至阿豪离世，他才开始反省自己的教育问题；最后却突破自己的底线，甚至用黑暗的手段去为儿子争取一个阳光的明天。他像极了我们传统家庭中的“严父”，不善言辞，只能在行为细节上展现对孩子的关爱，他就像千万个家庭的缩影——望子成龙，将优秀的孩子推出在大家的面前，面对不够优秀的孩子却羞于启齿。或许也正是阿文不平衡的对待造成了阿豪的离世，正因如此，阿和最终幡然醒悟，一系列对儿子态度的转变带来连锁反应，最终也影响了阿文自己。他试着用自己的行为向两个儿子诚恳地道歉。
菜头，一个充满了悲剧性的角色。他于暴雨夜出场，最终也落幕于雨夜。家境清贫、自幼与奶奶相依为命的菜头，遇到了同样缺失关爱的阿和；他能为兄弟义愤填膺，哪怕被推卸了责任也始终把阿和当成自己的兄弟。在菜头的心里，阿和和他是同类人，同样生活在阴影中，所以当菜头从辅育院出来后看到阿和有了新的家庭和努力的方向，他有羡慕、也有愤怒，因此不断尝试用阿和的愧疚将他重新拽入黑暗之中。但最终，与黑暗反复周旋的菜头，自然还是没能看到阳光普照。
六、总结
无论是从家庭教育还是个人成长的视角，《阳光普照》这部影片都带给了观众太多的思考。亲情的捆绑，父母对孩子一味地倾注自己所认为的爱和关注，实则只是带给孩子们压力，让情感变得疏远、交流变得陌生。一些父母只看到了自己的无私奉献，却忘了问问孩子们这份爱是否已成负担，忽略了每个人都可能存在的人性阴暗面；在家庭教育中或许只有及时地疏导，才能让孩子直面阳光。同时，电影也是在提醒着每个人，人的内心都是复杂而具有两面性的，当自我被阳光长久炙烤的时候，可能也需要及时到阴影下休息一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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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甘卉,叶辉.“光影的多重向度”：从荣格分析心理学管窥电影《阳光普照》的“人格阴影”形塑[J].中国文艺家,2022(10):9-11.
（本文为北京大学通选课《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