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与5个月，电影《浪潮》与真实历史
5天与5个月，电影《浪潮》与真实历史
端午假期里，我观看了一部德国电影《浪潮》（Die Welle， 2008），这部电影之前在播客中被介绍过，评论的是《文学之冬》这本书。电影讲述了一位高中历史老师用5天时间建立了一个狂热的独裁组织“浪潮”，而这一剧情与1933年2月到7月短短5个月间希特勒及其纳粹党建立起绝对权力的独裁控制形成了鲜明对比。
《浪潮》讲了什么
电影讲述了一位名叫Rainer Wenger的高中历史老师，他本人是无政府主义者，想教学生关于无政府主义的知识，却被迫教授关于独裁的内容。他的学生是二战后的第三代，并不相信在现代德国或任何现代发达国家会再次建立起独裁统治。文格尔老师决定进行一项实验，以证明即使人们自认为了解德国历史，也可能被操纵。短短五天内，“浪潮”（Die Welle, the Wave）组织成立，Wenger先生被推举为领袖。独裁的阴影笼罩了这群学生，当他们意识到这只是一场实验时，才真正体验到独裁的恐怖。
然而，当实验的结局揭开时，事态急转直下。一名对“浪潮”和Wenger先生最为狂热的学生精神崩溃，用枪射杀了一名同学后自杀。在电影的最后一幕，文格尔老师被警方带走。
电影的结局令人深感震撼。我不禁思考，如果这一切是真实的，Rainer Wenger会面临怎样的后果？我询问了Gemini Pro，它表示Wenger可能会因煽动暴力、危害儿童安全，甚至散播仇恨言论而面临刑事指控，并可能被起诉和判处重刑（当然，我并未亲自验证这种可能性）。
事实上，这部电影改编自1967年发生在美国的真实事件“第三浪潮”。一位名叫Ron Jones的高中历史老师，在高三“当代世界史”课上向学生们讲述纳粹德国的历史。他发现很难向学生解释为什么德国人民会接受纳粹的暴行。于是，他决定发起一场虚拟的社会运动，以展示法西斯主义的吸引力。与电影情节相似，他在课堂上进行了一系列强调纪律和集体的活动，旨在模拟纳粹运动的某些特征。
操纵民意，需要做什么
我认为，在电影、真实事件和历史上，操纵群众都需要一些关键要素。结合电影与真实的历史，我想列举一些我认为必要的因素，但可能还有更多。
追求理性与先见的效率
要实现独裁统治，广泛宣扬理性和远见至关重要。人们渴望理性与远见，若有先知无所不知，并能预知一切，追随他似乎是通往更美好未来的最佳选择。每个行动和计划，都将被包装成富有远见的决策，以利用我们所积累的一切知识和经验，实现最佳结果。
基于理性加强控制
在电影中，“Wenger先生”以健康、效率为名，要求学生遵守统一的纪律和秩序。对理性和远见的追求使大众更容易接受这些纪律。
纳粹也广泛运用了纪律和秩序。
宣传与审查。他们通过宣传和审查来严密控制信息和媒体，灌输纳粹思想，压制异议，营造出一个扭曲的现实，将纳粹的世界观奉为真理。类似的手段也用于对儿童的教育。
军事化与纪律。纳粹强调服从、纪律和体能等军事价值观，在学校推行军事训练，并利用冲锋队和党卫军等组织来强制推行纪律并恐吓反对者。
经济计划与“闭关自给”。为了实现经济自给自足，纳粹还通过中央集权的计划和控制来掌控经济，包括将关键行业国有化、管制价格和工资，以及限制对外贸易。
打压、迫害异见者
在追求理性和效率的名义下，人们被鼓励压制和排斥异议和少数派。Caro Linke对“浪潮”的独裁倾向持批评态度，拒绝穿白衬衫，因而被大多数人孤立。她的好友Lisa翻出旧账指责她，男友Marco也对她产生质疑并疏远。群众无需Wenger先生下令，就自发地孤立那些对其行为和理念持批评态度的人。当受到煽动时，他们甚至愿意迫害甚至伤害这些异见者，就像Marco在电影结尾所遭受的那样。
历史上，纳粹对批评者、沉默者和抵抗者进行了更为残酷的迫害。
著名作家Remark，其震撼人心的小说《西线无战事》享誉世界。他的本名是Remark，但笔名却是Remarque，其中“que”来自死敌法国。纳粹将他污蔑为德国的叛徒，认为这样的叛徒无权书写那些为德国荣耀而战、甚至献出生命的士兵。他们声称他的小说侮辱了这些英雄，而且作者本人也只是个在前线短暂作战后就受伤的胆小鬼（这是谎言）。雷马克被迫离开祖国，他的妹妹也因莫须有的罪名在1943年底被纳粹判处死刑。
统一的审美与简单有力的口号
在电影中，“Wenger先生”号召追随者设计运动标志，采用统一的敬礼手势表达崇拜（类似纳粹礼），征集组织名称，并要求统一着装（白衬衫）。这种由上而下的审美规范有其“优势”。
警惕那些试图影响并同质化你审美趣味的政治力量。艺术的价值在于其超越、超前、超验的能力。文字和想象力对任何组织都至关重要。如果艺术必须一味迎合现实，不能具有远见卓识，只能为当下背书，那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纳粹是为数不多的对艺术和品味有着高度统一标准的独裁政权，他们强迫民众接受并崇拜这种标准。他们善于利用这些手段来强化自身的信息，营造出一种虚假的团结感。
塑造共同敌人，营造归属感
在这部电影中，Tim Stolte是一个备受困扰、缺乏自信的学生。他经常遭受欺凌，始终感到不安全。然而，“浪潮”运动为他带来了一个巨大的转机，让他找到了归属感：他获得了尊重和成就感，这成为了他生活的动力。
因此，当“Wenger先生”宣布运动结束，声称这只是一场实验，用以回答“现代德国是否有可能重现纳粹和独裁统治？”这个问题时，蒂姆先是否认这一事实，继而感到备受羞辱。这最终导致他开枪射击同学并自杀。他那充满成就感和归属感的世界轰然崩塌。
“Wenger先生”找到了共同敌人，他便是Dieter Wieland。虽然远不如真实的历史强烈。Dieter Wieland占用了Wenger先生之前擅长的“无政府主义”课程。“Wenger先生”带领同学们以促进血液循环和健康为借口，踩着同步的节奏跺脚，扰乱了楼下Dieter Wieland的课堂。“Wenger先生”将浪潮运动的动因归咎于严重的个人主义和缺乏集体意识，以及民族自豪感的丧失。这是“Wenger先生”建立“浪潮”运动基础的另一个共同敌人。人们只关注自己的生活和幸福，而忽视了基本的集体意识和共同价值观。这场运动可以在大众中培养更强烈的归属感和共同认同感。
这就是希特勒能够短时间篡夺国家并建立独裁统治的关键原因。为何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这样一个拥有众多哲学家、艺术家和科学家的国家？原因如下：
屈辱与共同的敌人。《凡尔赛条约》的屈辱和惨痛的军事失败激起了民族主义浪潮，并持续高涨。巨额的战争赔款给民众的日常生活和整体情绪带来了沉重负担。而在民众心中，一战失败的屈辱感和痛苦感更为强烈。关于“后方背叛前线、破坏了前线士兵的鲜血和战斗成果”的观点甚嚣尘上，纳粹后来广泛利用这一观点来指责犹太人。此外，还有宿敌法国，可以作为强大的动力。
民众的恶劣经济状况。经济衰退给民众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原因之一是政府为了摆脱巨额战争赔款而采取的有意策略。另一个原因是始于美国的全球经济衰退。在20年代中期的一些繁荣发展之后，情况变得更糟。糟糕的就业和个人经济状况使民众渴望一位强大、聪明且与之前不同的领导人，将这些苦难转变为荣耀和繁荣。他们对旧的德意志帝国皇帝已经厌倦至极。
Hitler的邪恶魅力。尽管他是一个恶魔的化身，但他表现得正是民众所渴望的样子：非常具有感染力，非常有魅力。这正是他操纵民众的关键，下一节详述。
个人魅力与崇拜
“Wenger先生”在第一时间就确立了尊重和崇拜的地位。在历史上存在的独裁案例中，个人崇拜和个人魅力一直是操纵民众的关键因素。
Adolf Hitler登上了德国历史上无人企及的权力巅峰。可以不夸张地说，20世纪30年代的大多数德国人，他们最终得到的正是他们本质上所渴望的——希特勒的独裁统治。他被容克贵族和反复变化的统治阶级低估和蔑视，他们过于傲慢，妄想可以控制希特勒。由于持续的战争赔款和仍在进行的经济衰退，统治阶级非常不稳定。他们中的许多人密谋并采取行动，试图排除掉废除魏玛宪法、解散国会和恢复君主制的障碍。然而，他们没有预料到，民众对皇帝的回归不感兴趣，而他们以为Hitler可以成为他们的棋子，但他们的行动却为Hitler后来登上绝对权力的宝座铺平了道路。纳粹凭借其富有魅力的演讲和积极的主张，令人震惊地崛起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历史的进程不可避免地朝着最终的目的地前进，这一点得到了后人的证实。
逐步升级
浪潮运动与历史都从逐步逐步的侵蚀，逐渐升级为更极端的行动。
浪潮运动的每一个主张和变化在当时都被认为是合理且高效的。但最终，拥护者们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仇恨和冲动，指责甚至惩罚那些像Marco一样在最终之前意识到其荒谬性的人，那些对运动持批评态度的人，那些没有积极为运动欢呼的人。
这使得参与者难以认识到潜在的危险并脱离运动。
在之前所述的历史背景下，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被任命总理后，一切都在加速发展。1933年2月27日，国会大厦纵火案发生，这是一场针对国会大厦的蓄意袭击。1933年3月23日，《授权法》签署，标志着魏玛共和国向纳粹德国的转变，后者是一个基于纳粹主义极权意识形态的极端国家。1933年7月，所有非纳粹政党都被取缔。一些代表中产阶级的政党感到精疲力竭，对被解散和退出政治生活感到“沛然莫之能御”。这就是后来的帝国元首政治生涯的开端。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但仍然是渐进式的。从《文学之冬》一书的阅读中，当时的精英知识分子期待着纳粹的恐怖景象会在几个月或最多几年内结束，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但它持续了十多年，摧毁了这个国家。
电影中的闪光点
看这部电影时，我原本以为老师是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正在进行一项有意为之的实验，以说明现代社会中独裁的可能性。但在电影中，他却沉浸在自己创造的角色和运动中。他沉迷于实验带来的权力和影响力，甚至对女友指责他失去对运动的控制，他越过了界线，他因而感到无比愤怒。如果他不那么沉迷，他本可以更好地控制运动的发展，避免随之而来的悲剧。
但人终究是人，这使得这部电影更加珍贵。这恰恰说明了我所说的：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是理性和有远见的，有能力把一切做得正确和高效。然而，他们总会沉迷于权力地位带来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成为怪物，而这有时正是他们认为自己讨厌并努力避免的事情。这就是理性和人性的局限。
最后
本篇文章是新系列《史镜》的新一篇。以史为镜，可知一二。
引用参考
The Third Wave (experiment) 1967
内容参考学习书籍，读者可以继续阅读、学习、讨论：
文学之冬
[德]乌维·维特施托克 / 2024 / 广东人民出版社
从俾斯麦到希特勒
[德] 塞巴斯蒂安·哈夫纳 / 2015 / 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