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西方文明的起源
理解西方文明的起源
认识西方文明形成阶段的历史，有助于理解当今西方文明最基本的文化特征，也是与之更好地开展对话和交流互鉴的基础。
在当今一些较为流行的西方文明史著作中，西方基督教文明、拜占庭文明和伊斯兰文明被看作西罗马帝国灭亡后地中海世界所兴起的三大主要文明。也有一些学者直接使用了“西方”与“东方”这样的划分方式将西方基督教文明与后两大文明分隔开来。虽然这些研究者的观点在一些细节上有着各种各样的差异，但都不约而同地将地中海文明格局重新确立的范围大致确定在公元5—8世纪之间，因为这一时段对于我们理解西方文明的起源有着重要的意义。
实际上，正是公元5世纪罗马帝国的衰亡促使地中海世界各地的人们在此后几个世纪的交流互鉴中塑造了新的文明形态，并且意识到自己所属的文明与其他文明之间的差异。文化是文明的内核，地中海西部的居民在这一时期经历了一个重新塑造自身文化认同的过程。
都没有将自己看作西方人
西方基督教文明、拜占庭文明、伊斯兰文明在各自形成或者发展阶段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古典希腊罗马文明的影响，但它们都与后者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一些研究者认为西方文明可以追溯到古代希腊，并且将公元前5世纪初希腊和波斯之间的战争看作世界文明史上“东方”与“西方”的第一次大交锋。在这样的现代滤镜下，波斯帝国被看成东方专制主义的象征，而古希腊城邦则是西方自由与法治的代表。这更多的是一种近代以来西欧知识界亲希腊主义（phihellism）的想象，将古希腊塑造成一个理想化的世界。而19世纪的一部分亲西方的希腊知识分子为了赢得西方世界的好感，也刻意地强化了这种印象。于是，在曾经被希腊罗马古代作家视为蛮荒之地的德国和英国，一些知识分子一方面自诩为古希腊人的精神后裔，另一方面则鄙视真正的古希腊人后裔所建立的拜占庭文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历史被理所当然地看作西方历史的一部分，而在古希腊文明核心地区诞生的拜占庭帝国则充斥着阴谋诡计和道德沦丧的权力斗争，是一个停滞、僵化、落后的异域文明。这一具有西方特色价值判断的文明史观一直延续到了19世纪，而其最初正是形成于公元5世纪西罗马帝国衰亡之际的西欧。
实际上，古代希腊人和罗马人都没将自己看作西方人。他们相信自己居住在世界的中央，是文明的中心。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认为，人类的文明程度往往取决于他们所生活的地理位置及气候环境。正因为希腊人生活在世界的中央，所以他们既有强健的体魄又有优秀的头脑，所以能够发展出城邦政制，这是四周的野蛮民族所没有的。罗马人此后学习并且改造了这种“希腊文明中心论”，形成了“罗马文明中心论”：因为罗马人身处世界的中央，所以体型匀称、性情平和、头脑敏锐，因此能够建立庞大的帝国统治所有的其他民族。在维特鲁威、老普林尼等罗马作家的著作中都能看到类似表述。
直到公元4世纪以后，因为行政体制上的改革，整个帝国被划分为东西两部分进行统治，自此，“东方”和“西方”作为政治、地理和文化概念的重要性逐渐显现出来。西罗马帝国大致包括了意大利、高卢、不列颠、伊比利亚、日耳曼尼亚、北非，而东罗马帝国大致包括了希腊、小亚、巴勒斯坦、埃及。这两部分有着各自的皇帝、元老院和职能相同的各级官员。东西两部分的边界位于现今的巴尔干地区，这里正是希腊文化和拉丁文化的交汇处。西罗马帝国的地理范围大致确立了西方文明最初的地理空间。随着公元5世纪以后西罗马帝国的灭亡，这一地区走上了一条全新的文明发展道路。
文化认同的转变
在古罗马文明形成发展的过程中，罗马人一方面吸收借鉴了古希腊文化中的诸多优秀元素，另一方面强调自身的文化主体性，西塞罗、贺拉斯等罗马作家承认自己的祖先曾经受惠于古希腊人，但也认为他们自己时代的罗马文明在许多方面已经超越了希腊文明。在西罗马帝国衰亡后，这种早已存在的文化差异也参与了地中海西部和东部地区重新建构各自文化认同的历史进程。学术界一般将中世纪时期西欧的基督教世界称为“拉丁西方”（Latin West），即公元5世纪以后进入西罗马帝国的日耳曼蛮人吸收了基督教文化和罗马人的拉丁文化而形成的文明世界。法国中世纪史学家雅克·勒高夫认为，“拉丁西方”与“希腊东方”（Greek East），即拜占庭文明是对应关系。自罗马帝国灭亡以来，这两者在政治、语言、宗教上的分裂对后世影响深远。“拉丁西方”正是西方文明的最初形态。这一时期地中海西部的人们不再将自己视作古典文明的直接继承者，而是认为自己身处于一个新的文明共同体中。
从这一时期的文献中可以较为明显地看到这种文化认同的转变过程。在公元4世纪的文献中，地中海各地的作者都将自己视为罗马人，然而在公元5—8世纪期间，越来越多的作者开始以法兰克人、西哥特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身份记载各自民族和地区的历史。英国历史学家威克汉姆认为，到了公元7世纪中叶左右，原先西罗马帝国土地上几乎没有人再认为自己是罗马人了，人们都认为自己是法兰克人、西哥特人或伦巴德人。公元10世纪意大利克雷莫纳的主教留特普兰德记载了他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外交官访问拜占庭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的经历。留特普兰德发现西欧人和拜占庭人在文化习俗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群体：拜占庭的“希腊人”统治者留长发、穿长袖、喜欢吃大蒜、洋葱，并且擅长说谎；而西欧的“法兰克人”统治者则面容整洁、服装有阳刚之气、以肉食为主、诚实守信。他的论述虽然不无对拜占庭文明的偏见，但也体现出了一种文明共同体意识：西欧的各个民族处于同一个文明共同体中，而拜占庭文明则是一个作为镜像的他者文明。
今天西方文明的地理范围已经远远超过了最初的地中海西部，在族群、宗教和文化上也更加多元化。不过，中世纪早期构建起来的文化认同在如今西欧的各个民族国家中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近代以来西欧民族国家关于本民族起源的历史叙事中，公元5—8世纪被视为各自民族兴起和建国的关键阶段，这一时期的历史也是这些国家构建国家认同和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源泉。认识西方文明形成阶段的历史，有助于理解当今西方文明最基本的文化特征，也是与之更好地开展对话和交流互鉴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