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汉字的“三点水”为什么是一个部件，而不是三个部件？——中文建构的主体思维

申小龙：汉字的“三点水”为什么是一个部件，而不是三个部件？——中文建构的主体思维

新闻学院15级小何同学来信：

“我在看您的《语言学纲要》时，有一个地方不太明白：第255页第10行写道：

“'汉字是由笔画、部件和整字构成的多级形体结构，“沐”这个汉字包括七个笔画，两个部件和一个整字。”

“这里'两个部件’指的应该是'三点水’和'木’。可是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心里已经有了预设，或者说是一种惯性思维：认为'三点水’是一个整体，'木’是一个整体？那为什么不可以认为它是四个部件呢——'三点水’拆分为三个部件，'木’作为第四个部件（不拆分'木’是因为它是被连接在一起，而三点水是分开的）。”

我回信给小何同学说：三点水之所以是一个单位，是因为在古文字的“象形”中，它是一个水流的形象。你到网上查一下甲骨文和金文的“水”，再查一下金文的“汤”，就可以明白。《说文解字》对“水”的字形解释是“象众水并流，中有微阳之气也”。“水”旁后来简化为三点水，它仍然是一个单位。所以，能否“拆分”要看在古文字中它是不是一个意象。

小何回信说：关于“三点水”为什么是一个部件的问题我现在明白啦！

仔细想想，小何同学的问题很有意思。

首先，她没有把“三点水”当作“既成事实”盲目接受下来，没有按一般人的阅读习惯那样随学术大流，她独立思考了。而且更可贵的是，她还敢问，质疑的是基础知识！这样的本原性问题意识在大学生（包括硕士生、博士生）的学习和研究中难得一见。

其次，小何的提问其实涉及一个哲学问题：语言，包括文字，它们对于我们，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进一步说，它们的结构性质，是工具性的，还是人文性的？这个问题，对于语言学研究几乎是一个“灵魂拷问”——我们眼里的语言，是一个单纯自然科学的对象，因而可以科学主义地对待，施行科学主义的方法吗？

小何同学之所以把汉字结构中的三点水看作三个部件，是因为她把中文祛魅了：把汉字看作一个纯客观的、工具性的认知对象，而语言文字恰恰不是这样一个单纯物理性的东西。

中文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文化之魅，其构形洋溢着浓郁的人文精神。这不仅表现在汉字构形所描绘的上古社会方方面面的文化风景，更表现在汉字构形所体现的汉民族思维方式上。

也就是说，汉字不是一种单求便利的记录符号，而是对人与世界关系的一种文化思考。汉字结构在简明的工具取向的同时，浸透了人的情感和理解。这就是“三点水”为什么不能纯物理地数数，而须视为一个意象的根本原因。

我们从中文思维说起吧。

一、中文思维的主体意识

中文思维从来不把客观世界和思维主体对立起来，不以表面化的外部事物作为思维对象，而是从内在的主体意识出发，按照主体的评价与文化取向，赋予世界以某种意义。

古人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在中文思维中，自然界并不单纯作为认识的对象而存在，而是转化为人的内部存在。

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就是指世界内在于人而存在，人的心灵中内涵着自然界的普遍原则。

二、汉字构形的主体投射

中文思维建立在主客观统一、人与自然合一的基础上。汉字思维在观察和理解自然现象的具体运作中，很自然地将主观理念和情感投射到自然界，使自然界具有人的视角的特点。这种“主体投射”在汉字的构形中一目了然。

汉字的建构精神，是以人为立足点的人本精神。汉字以象形为基础来表示物体，其所画之象、所象之意，都以人为本。

汉字并不为鹰造眼字，所以汉字描摹的眼不大；汉字也不为虎造口字，所以汉字描摹的口也不大。

汉字中的“比”是并列站着的人，“卩”是跪坐的人，“長”是有长头发的人，“身”是有大肚子的人，“戍”是人荷戈，“伐”是用戈斫人，“弃”是把孩子盛在箕里扔出去，“字”是把孩子留养在家里。

画一只眼睛就代表有人在瞧（如“相”），画一张嘴就代表有人在说话（如“问”），画一只脚印就代表有人在走路（如“步”字在甲骨文中由两个小脚丫一前一后组成。前面的小脚丫大拇指在右侧，表示左脚；后面的小脚丫大拇指在左侧，表示右脚）。

正如姜亮夫所说：

“整个汉字的精神，是从人（更确切一点说，是人的身体全部）出发的。一切物质的存在，是从人的眼所见、耳所闻、手所触、鼻所嗅、舌所尝的（而尤以'见’为重要）。……画一个物也以人所感受的大小轻重为判。牛羊虎以头，人所易知也；龙凤最祥，人所崇敬也。总之，它是从人看事物，从人的官能看事物。”（姜亮夫《古文字学》）

这就表明，在汉字思维中，“一切物质的存在”都不是单纯物理的客观存在，而是处于人与世界关系中的存在。

就拿“三点水”来说，没有离开主观的三点水，只有主观认识中的三点水。离开了主体认识，“三点水”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不再与汉字建构的理据相关。

三、汉字构形的卦象先河

对于汉字构形以人为出发点建构观察系的思维方式，古代语言学家也有精辟的论述。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说：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百工以乂（治），万品以察，盖取诸夬。”

许慎的这段话言明了汉字构形的一个基本方略，即“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

无论是天上之“象”，还是地上之“法”，都需人的“仰”与“俯”去摄取，俯、仰之际就为万物之象打上了人的印记。

至于“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其“远”与“近”、“身”与“物”之别更是由人的主体决定的。因而“物象”从本质上说是一种“人象”。

正如《周易·系辞》所言：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为之象。”

什么是“象”？

不是单纯客观物理之象，而是注入了“天下之赜”（对万物背后的深刻道理的理解）的“象”；

是将人对客体的理解“拟诸其形容”（模拟事物的特征和表现）的“象”；

是选择最合适、最有代表性的符号来“象其物宜”（符号与事物特征高度契合，以更准确地表达事物的本质）的“象”。

易经中的象，就是通过形象来表达和理解事物本质的方法，是直观把握事物本质和规律的途径。

许慎认为八卦开汉字构形之先河。从构形方略来说，八卦正是人对天地万物之象的一个基本概括。所以许慎认为后世所造书契是出于八卦的启示（“盖取诸夬”），不无道理。

也因此，汉字的结构必然赋予经验以主体意识的特征，使之带有人的需要、人的态度、人的评价的色彩。文字构形要解决的不是事实问题，而是意义问题，即客体与人的关系问题；在一些情况下，甚至不是真假问题，而是价值选择问题，即客体与人的情感需求的问题。

四、人类语言的主体本色

由于问题是从汉字结构的“三点水”引起的，因此我们以上的讨论都在中文思维的范围内。而相比较而言，中文和西文很大的不同正在于中文的建构和理解中，主体意识的参与更为活跃，更为自觉。如果说西方的文化哲学是主客对立的，那么中国文化哲学就是主客统一的。

在这个意义上，主体思维是中文思维的一个特征。

我们看中文的句子虚实相间，以神统形；中文的字词弹性实体，言简意赅；中文的字音含蓄饱满，浮想联翩；中文的修辞避繁就简，实意诚心，这些都是主体意识的引领。

然而从人类语言的符号本质来看，语言就是一个不断将客体转化为主体精神财富的“中间世界”（魏斯格贝尔语）。把“三点水”视为一个整体，这样的建构力量发生在世界所有的语言系统中。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给本科生开《语言学概论》课，一位旁听的中文系96级小丁同学在课后用圆珠笔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要“一吐方快”，说的正是语言的主体性问题。他写道：

申老师：

今早来旁听了您给九八级学生上的《语言学概论》，热烈的课堂讨论，令我感觉受益匪浅。由于不知讨论课题，故当时没有表述观点，而今一番思量，胸中有竹，一吐方快。

其实，我们的祖宗一开始从树上跳到地上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人类今后“高等动物”一词的实质，决定了它在满足了基本的物质需要后，能有过剩的精力来从事更高层次的精神的活动，包括像我们今天这样的课堂讨论，包括通过人类的眼睛审视世界，包括把人类本身自诩为主体，把非人类的一切统称为客体。

正像哲学上说的'没有客体就没有主体，没有主体就没有客体'一样，无论动物间有没有用于交流的“语言”，如果把这种“语言”称为自然存在物，作为纯自然的存在，那就不可能摆到桌面上来研究，因为能够进入人的活动领域的打上人的烙印的，在人的研究对象中列位的，就必然是而且只能是相对于主体而言的客体。

简言之，主体是人，客体(就今天所讨论的话题来讲)只能是以人为本、人为或为人定义的“语言”。归根结底，我们今天的一切活动都是以人为轴心而运作的。离开了人，其它的一切，再自然，再纯粹也毫无意义。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今天能在这里各抒己见、慷慨陈词，甚至对老祖宗们指手划脚，还多亏了他们当初的纵身一跃。那一跃对他们自己而言是一小跳，但对今后由他们发展进化而来的那一个群类而言，却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以上是我的一些观点。虽不出新，但确是有感而发。望见纳！

小丁同学在这里说的“纵身一跃”，跃入的是一个符号世界，即人对世界的范畴化、格式化，它的表现形式就是语言。小丁同学在思考中领悟到与语言的符号本质深刻联系的人的主体性，他激动的心情从笔走龙蛇的字迹也能看出来。

老师留下了他的信，从中真实地看到了一位同学的自由与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