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无法再忍受生活时,去聆听树的语言
黑塞:无法再忍受生活时,去聆听树的语言
赫尔曼·黑塞(1877-1962)是德国著名作家、诗人,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的作品多以自然、生命、哲学和艺术为主题,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思想深度。本文选自黑塞的散文集《我走入宁静蔚蓝的日子》和《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展现了黑塞与树木的亲密关系,以及树木在他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和象征意义。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 — 1962),德国作家、诗人
树木是圣哲
树木于我而言一直是最殷切的导师。
我敬仰在森林和树丛中家族群居的树,但我更敬仰独自生长的树。它们并非懦弱的逃避者,而是伟大的孤独者,如贝多芬、尼采——它们的树梢吟诵着世界,树根植根于永恒。它们不会迷失于孤独,而是用所有生命力量追逐一个目标:实现那个常驻于心的独特法则,完善自身,显现真我。没有什么比一棵强壮美丽的树更神圣,更具榜样作用了:当一棵树被锯倒,致命伤口露向太阳,你可在木桩的浅色截面上读到它所有的历史:年轮和节疤上忠实记载着所有奋斗、困苦、疾病、幸福、繁荣、灾年和丰年,承受过的打击与风暴。而每一个农家子弟都知道,最坚实高贵的树木有最密的年轮,它们高高长在山上,在无休止的危难中,长出最坚不可摧、最有力、最典范的枝干。
树木是圣哲。懂得与树木对话,倾听树木的人可得真理。它们不用教条和手段传道,它们不关心琐碎,它们只教导生活的根本真理。
一棵树说:在我体内藏着一个核心、一束光亮、一种思想,我是永恒生命中诞生的生命。永恒之母大胆创造了我,我是无可复制的尝试和杰作,我的形态与肌理无可复制,我叶冠的每一场舞都无可复制,就连我树皮上最细小的疤痕也无可复制。我的责任所在,就是用这无可复制的生动表达,去创造和显化永恒。
黑塞的水彩画
一棵树说:我的力量就是信任,除此以外别无他虑,尽管我对祖祖辈辈一无所知,对百子千孙也一无所知(每年撒播的那些种子对我来说一生是谜)。我相信神就在我体内,相信我的任务是神圣的,我为这样的信仰而活。
当我们感到悲伤,无法再忍受生活,一棵树就会对我们说:安静,安静!看着我!生活既非容易,生活亦非艰难。让神在你心里说话吧,那些妄念就会沉默。你慌了,因为你走的路偏离母亲和故乡;但其实你的每一步、每一天,又将你拉近母亲身边。故乡不在此处或彼处,除了在你心中,故乡不会在任何地方。
当我听见夜风中树儿簌簌响,心中撕扯着云游四方的渴望。长久静听,这云游愿望便展露了它的内核与意义:看似逃避痛苦,实则不然,它是对故乡、对母亲的回忆,是对生活崭新意义的渴望,是归乡之路。每条路都通向家园,每一步都是新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体。
当我们对自己的妄念怀有恐惧时,树木便在夜晚这样簌簌吟唱。树木的思想更缓慢、绵长而安宁,正如它们比我们拥有更漫长的生命。在我们还听不懂树时,树木比我们更智慧;一旦我们学会了聆听,我们短促、匆忙、愚妄的头脑就会获得无与伦比的快乐。
学会聆听树语者,便不会再渴望变成一棵树,不再向外求:这就是故乡,这就是幸福。
木兰树或小矮树,乐观者或悲观者
时值盛夏,书房窗前的大木兰的花已绽放几个星期了,那棵木兰树看起来慵懒、沉静、慢条斯理,但它开花的方式是快速、华丽的,是典型南方夏日的象征。雪白巨大的花朵,每次最多八朵或十朵同时绽放,因此两个月的花季期间,树上的花看来似乎没什么变化,但这些硕大的花朵极易凋谢,不到两天就告别了世间。白中透绿的花苞通常在清晨开放,洁白的花朵如梦似幻地在风中舞动,反射出雪白缎子般的光芒。这些皎洁如月的花朵自深沉硬挺的常青叶中脱颖而出,只绽放一天便不知不觉地褪了色,渐渐地,花瓣边缘开始变黄,花容随之变形,即将凋谢时,衰弱疲惫的姿态令人动容;只需一天,白色的花朵便失去了颜色,变成淡淡的肉桂色。昨日花叶还似锦缎,如今触摸却宛如柔软、细致的皮革一样,质感很好,既柔软又扎实。就这样,大木兰树每天撑着那又大又白的花朵,日复一日。
那花朵散发着引人遐思的淡淡芳香,飘进我的书房,那味道略带柠檬香味,但较香甜。夏日大木兰(千万别与一般北方人所认识的春天木兰混淆)美丽如斯,却算不上是我的朋友。某些季节里,我会带着怀疑与敌意的眼光望着它。与我结邻的十年里,它不断成长;春夏时分,朝阳本就不太眷顾我的阳台,而在夏日大木兰伸展的枝叶之下,阳台上的阳光几乎全被遮住了。转眼之间,它已长成大块头了。我觉得快速、猛烈生长的它,就像一个瘦长、笨拙的小伙子似的,奋力、鲁莽地向高处窜生。此时,在这盛夏开花的季节,它雍容华贵、挺拔光亮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娇嫩、美丽且易谢的花朵。
与这棵有着大白花的巨树相对的是一株小树,它生长在小阳台上的花盆里,不久前有人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我。那是一棵弯曲的柏类植物,高不及一米,却已接近四十岁了,它瘦小的树上有许多瘤结,那自信、庄严但又古怪的模样,实在引人发噱。它耸立着,伸展着十分有个性的枝丫,几十年来,枝丫在强风吹袭下变得弯曲、蜷曲,长如手指。它面无表情地与老木兰树对视,大树上的两朵大花便可将这可敬的小树遮盖住,而大树的一片叶子便与小矮树的枝干一样粗。但小树面对巨树无动于衷,它似乎根本没把这粗壮的大树放在眼里。小树傲气十足地站着,深深陷入思考与自省之中;它与侏儒一样,外表看起来非常苍老,或是完全跨越时间的限制。
这几个星期里,夏天炙热难当。我极少出门,拉下遮阳窗,待在几个小房间里过日子,而这两棵一大一小的树,便是与我相伴的朋友了。我在这棵超大木兰树上看见了万物的生长、大自然里的生命力、恣意的繁殖能力,以及生命本能的呼喊。
相反的,侏儒小树无疑属于另一个极端,它不需很多空间,它不浪费,追求深度与持久;在它身上出现的不是本能而是精神,不是欲念而是意志。亲爱的小树,它是何等奇妙,何等引人深思,它是多么坚毅、沉稳和精悍!
健康、能干、无虑的乐观,谈笑间拒绝深奥的问题,懦弱、慵懒,放弃攻击性的质疑,享受刹那的生活艺术,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口号,人们希望以这种方式来掩饰世界大战留下的沉痛回忆。极端的无忧无虑、模仿美国艺人装扮成肥胖婴儿的演员、极端的愚笨、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快乐笑脸,这是现今流行的乐观主义,每天以光鲜的花朵重新装饰,以新的明星照片、创新纪录的数字装点。这种伟大只是刹那,之后不会有人追问这一切,纪录只维持一天,因为总还会有新的纪录。这种激昂愚蠢的乐观主义,将战争、贫困、死亡及痛苦解释为人类幻想的蠢事,自认可以拒绝知道烦恼和问题。模仿美式乐观主义,刺激思想的表达方式夸大渲染,批判加倍,质疑加深,同时敌视流行的思想家或媒体所揭示的无邪宇宙观。
就这样,我坐在这两棵树之间——一棵是活力洋溢的木兰,一棵是未物化、有灵性的小矮树。观察这呈极端对比的演出,我时而深思,时而在炎炎夏日下打盹儿,时而抽一会儿烟等着夜的来临。晚间,从树林里吹来沁凉的风。
此生,无论行动、思考或阅读,我总是面对着人间无所不在、千篇一律的冲突。每天,我收到一些信,大部分是陌生人写来的,大多数都是善良、好意的,有人赞同我,有人向我抱怨;但每封信所说的都是相同的问题,其内容不外乎充满乐观者不遗余力地取笑、责备或惋惜我这悲观者,或者是有人因为困顿或绝望而赞成我的想法。
当然,无论木兰树或小矮树,无论乐观者或悲观者,两者都没错。但对我而言,我觉得前者较危险,因为看见过度的满足和丰腴的笑容,总令我想起号称健康的乐观主义以及1914年,当时所有的人无不对乐观主义如痴如醉,几乎要将悲观主义者钉在十字架上,因为悲观者提醒他们,战争其实是充满暴力的危险行径,其后果可能是悲惨的。结果,有些悲观者遭受嘲讽,有些被逼得走投无路;乐观主义者庆祝他们的伟大时代,连续许多年,他们欢呼并占了上风,直到他们和整个民族疲于欢呼,疲于胜利,最后垮于一旦,而当年的乐观主义者安慰他们,鼓励他们继续活下去。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种经历。
当然,我们这些精神至上的悲观主义者也不对,我们只知控告、批判和嘲讽时代。我们这些精神至上者(有人将我们称为浪漫主义者,这并不怀好意),终归不也是这时代的一部分吗?我们同样也有权利以时代为名来加以说明,以代表时代的某一层面。那么,是否和拳击手和汽车业者一样?我毫不谦虚地回答:是的。
两棵树对比鲜明地耸立着,它们就像大自然里的所有东西一样,无视于极端,自信,坚强,坚毅。木兰花多汁丰润,飘来浓郁的花香,而小矮树则回到自己的世界中,越来越深沉。
树木中优雅、宁静的生命在金色洪流中起伏
曾有一片湖。越过蓝湖与蓝天,一棵黄绿色的春树矗立着。那儿,天空在起伏山峦之上安歇。
一位漫游者坐在树下,黄色花瓣落在他的肩上。他倦了,闭着眼,梦从黄绿树上向他飘下。
漫游者回到年幼时。男孩在屋后花园里,听见母亲唱歌,看见一只黄蝶翩飞,被蓝天衬得欢快甜美。他追逐这只蝶,跑过草地、小溪,跑到湖边。蝴蝶从那儿开始飞高,到明亮湖水之上,男孩也随它飞起,轻盈明亮,幸福地在蓝色空间翩跹而过。阳光在他的翅膀上照耀,他随着黄蝶,飞过湖水和高山,站在一片神云上歌唱。天使围绕着他,其中一位很像男孩的母亲。她手拿绿色浇花罐,正给园畦里的郁金香浇水。一个小男孩朝她飞来,也是个天使。他抱住母亲。
漫游者擦擦眼,又闭上眼。他采下一朵红郁金香,别在母亲胸前;他采下一朵郁金香,插在母亲发间。天使蝴蝶翩飞,世间一切鸟兽鱼都在,只要喊出某位的名字,它就会到来,飞到男孩手中,属于他,任他爱抚,任他提问,任他再将自己送走。
漫游者醒了,想着天使们。他听见精致的树叶簌簌作响,听见树木中优雅、宁静的生命在金色洪流中起伏。大山看向他,穿棕衣的神靠在山间吟唱。神的歌声越过晶莹湖面传来,那是一首简单的歌儿,与林中的精微洪流汇合共鸣;与心血的精微洪流汇合共鸣;与从梦中淌遍全身、闪着金光的精微洪流共鸣。
于是他也唱起来,缓慢舒展。毫无技巧的歌唱如空气如水波,只是一种哼唱,像蜜蜂嗡鸣。这首歌应和远方神明的吟唱,应和树间洪流的吟唱,应和奔流血液的吟唱。
漫游者唱了很久,如风铃草在风中奏响,如飞蝗在草丛欢歌。他也许唱了一个钟头,也许唱了一年,他唱得童稚又神圣,他歌咏蝴蝶和母亲、郁金香和湖水,歌咏自身的血液与树中的血液。
他继续前行,心中空明地步入温暖田园,再度想起自己的道路、目标和名字,想起这是星期二,那边有列车驶向米兰。依稀还能越过湖面,听见遥遥歌声,那儿站着穿棕色大衣的神,一直在唱着,可漫游者却渐渐听不清了。
文字丨选自1.《我走入宁静蔚蓝的日子》,[德]赫尔曼·黑塞 著,窦维仪 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24-3
2.《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德]赫尔曼·黑塞 著, 易海舟 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1
图片 | 黑塞的水彩画
编辑丨小瓶
原标题:《黑塞 | 无法再忍受生活时,去聆听树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