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研究历史的准备工作——史料学的三个步骤
冯友兰:研究历史的准备工作——史料学的三个步骤
历史学家在研究历史问题时,需要进行哪些史料准备工作?本文将从收集史料、审查史料和了解史料三个方面,详细阐述史料学的工作内容和方法。
历史学家研究一个历史问题,在史料方面要做四步工作,每一步的工作都必须合乎科学的要求。第一步的工作是收集史料,这一步工作的要求是“全”。第二步的工作是审查史料,这一步工作的要求是“真”。第三步的工作是了解史料,这一步工作的要求是“透”。第四步的工作是选择史料,这一步工作的要求是“精”。史料学的任务在于解决与前三个步骤有关的问题,第四个步骤已不属于史料学的范围,不准备在这里讨论。
一般说来,史料分为两种:一种是某一时代所直接遗留下来的实物或者文字著作,这些都叫原始的史料。古代历史学家对于某些事情的叙述或记录,跟原始的史料比起来,多经过一次转手。凡是经过一次转手的史料,其可靠的程度,总比没有经过转手的史料差一点。但是如果作这些记录的人跟他所记录的事情发生的时代比较接近,也可以引为根据,作为史料,这种史料叫做辅助的史料。
研究中国哲学史所根据的史料也有两种。一种是过去的哲学家自己的著作,这是最可靠的材料,因为他用自己写的文章表达他自己的思想,这种材料就是中国哲学史的原始史料。另外一种是别人关于某一个哲学家的思想的叙述和记载。如果他们对于那个哲学家在时代上很接近,这些记载也可以作为研究那个哲学家的史料。不过他们的叙述,跟那个哲学家的思想就可能有些距离,因此这些史料就是辅助史料。
第一步 收集史料,要求“全”
历史学家收集史料,必须尽可能把同他所研究的问题有关的史料都收集起来。如果有较早的史料而他不知,却引了较晚的史料,这叫做“陋”。如果有与他的结论相反的史料,他便需要加以解释,不能视而不见,或佯为不知。如果他对于这些史料,置之不理,那么他作出的结论就可能完全错误或者陷于片面,所以收集史料要求“全”。
第二步 审查史料,要求“真”
审查史料就是对于史料做“去伪存真”的功夫。史料并不一定都是靠得住的,必须加以审查。
历史学家讲述过去的历史,总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事情是那样的?”他必须随时准备回答这样的问题,也必须随时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
戴震十岁时候读《大学》。朱熹的注说:《大学》的《经》是“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他问老师,怎么知道是如此。老师说:“这是朱子说的。”戴震又问朱子是什么时候的人,老师说是宋朝人。他又问曾子是什么时候的人,老师说曾子是周朝人。他又问从周朝到宋朝中间隔多少年,老师说隔了几乎两千多年。他又问朱子怎么样知道是如此,老师没有话可以回答。朱熹的话本是一种揣测之词,并没有史料上的根据,所以经不起戴震的追问。戴震的这种追问精神是可贵的,科学的历史必须能经得起像戴震这样的追问。
戴震的追问涉及到的问题,就是从史料的历史审查史料。这就是审查史料的一个主要方法。
中国哲学史的史料主要是书籍。古代特别是先秦时代保存下来的书籍,都有它们自己的历史,有它们自己的源流。它们总是经过一些发展变化,才具有目前的面貌。我们对于这些书的历史,必须加以考察,然后才能了解这些书究竟是什么样的性质,才能肯定它们的可靠程度。中国哲学史史料学的一个内容也就是要讲关于古代主要哲学典籍的源流,看它们是怎样形成现在的面貌的。
研究古代书籍的历史,是审查史料工作的一方面。审查工作还有其他方面。从一部书的语言、体裁上,从它的内容上,也都可以看出它的时代来。
我们从史料的历史,从它的语言和体裁,从它的内容(包括所讨论的问题和涉及的时事),都可以看出史料的时代。审查史料所用的这些方面的证据叫“内证”,因为这些证据都包含在史料的本身之内。
此外,还可以从各时代的目录看。例如《汉书·艺文志》是西汉以前的书籍的总目录。如果有部号称先秦时代的著作,而其名不见于《汉书·艺文志》,就有必要追究这一著作的来源。
一部特定时代的哲学著作,倘若在那个时代的学术思想史中没有一点痕迹可寻,这部著作的来源也就很可疑。
判定史料的真伪,主要的是确定它的时代;这与它本身的学术价值,不能混为一谈。一部伪托古人的哲学著作,就其伪托说,是一部伪书;但就其具体内容说,可能是很有价值的。哲学史还要讲它,不过要放在真正产生它的时代里去讲它。
我们对于史料作者在当时社会中的身份、地位,他的政治面貌及其学术派别,都要搞清楚。总之,不能认为,同一时代的史料,只要它们都出于同一时代的人之手,就必定有同样的可靠性。事实并不这样简单,确定史料的不同程度的可靠性,也属于了解史料的范围。如上面所说,这方面的工作的要求是“透”。
第三步 了解史料,要求“透”
了解史料,还涉及到语文学上的问题。
中国古代特别是先秦的书籍,是不容易读的。有些青年说,看古书就好像是读天书一样。其实,即使受过一般读古文训练的人,对于先秦的书,也不是一看就能了解的。因为古代的语言和我们现在的语言有很大差别,所以我们看古书特别是先秦的书,得依靠前人所作的注解。但是一部书往往有很多的注解,特别是从前称为“经”的那些书,例如《易经》之类,一部书可能有几百种乃至上千种的注解。究竟哪些注解是重要的,非看不可的;哪些是次要的,仅供参考的;哪些是除非有特殊需要外是不必理会的。这些也都是问题。
一部书可以有许多版本。版本不同,内容变不一定完全相同;文字上有所差异,更是很普遍的现象。研究中国哲学史的人首先应该知道,究竟要看哪些版本的书,哪些版本的书在内容上比较完整、在文字上比较正确。
这些问题也都属于了解史料的范围。解决这些问题也是史料学的内容之一。
在中国哲学史研究工作的“研究”阶段中,究竟怎样收集史料,如何求“全”;怎样审查史料,如何求“真”;怎样了解史料,如何求“透”?回答和解决这些问题,就是史料学的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