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研究的困境:我们真的懂“情感”吗?
情感研究的困境:我们真的懂“情感”吗?
在互联网的影响下,公私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个体的情绪、偏好、信仰等都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网络空间,形成关于公共议题、事件的集体叙事;当今世界发生的重大现象也展示了情感在塑造人的行为、塑造权力方面的力量。新闻传播学领域的情感研究面临着许多困扰,需要重构问题意识。
情感研究在新闻传播学领域的兴起与新的传播技术有着密切的关联。互联网、手机等传播媒介挑战了传统的观念和假设,最典型的便是私人与公共“二元论”的理念以及“理性人”的假设。学界熟知的公共领域理论划定了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边界。公众走出私人空间,以理性的方式参与公共议题的讨论,形成公共舆论,增进彼此之间的理解、共识,影响政治决策。公众被假定或者被期望是理性的,能够遵守理性逻辑参与讨论。但在互联网、手机的影响下,公私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个体的情绪、偏好、信仰等都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网络空间,形成关于公共议题、事件的集体叙事。这种叙事是拼贴的、混杂的,是以无数个体连接的方式动态生成的。“理性人”假设也遭到怀疑。脑科学、心理学等领域的情感研究打破了认知和情感可以二分的观念,当今世界发生的重大现象也展示了情感在塑造人的行为、塑造权力方面的力量,愤怒、怀旧、仇恨等都影响了国际关系。社会进入“后真相时代”。
“情感”被引入新闻传播学
在传播技术和当代社会剧烈变迁的双重背景下,新闻传播学积极关注情感,相关成果日渐丰富,主要集中在如下方向。一、情感的社会生产。这一领域借鉴情感社会学、情感的社会文化建构论等视角,关注网络空间中的情感与宏观的社会文化之间的关联,探讨社会变迁、现代社会的不确定性、数字媒介的技术特征等对公共情感的影响。二、情感的表达层面。这一领域的成果最为丰富。研究者多是基于网络文本,分析网民在公共事件中如何表达情感、情感表达是如何随着事件进展而变迁的、产生了哪些后果。三、情感与数字新闻业。在数字媒介时代,新闻业面临新的竞争环境、用户环境,尝试用新的叙事方式来吸引用户关注,增强用户与媒体之间的“黏性”。在新的叙事模式中,情感是比较重要的元素。媒体通过富有情感的表达,或是引起用户的好奇、期盼,或是减少恐慌、焦虑,“媒介按摩”提供所谓的“情绪价值”。这些都在重塑新闻媒体的职业规范、职业认同。四、数字时代的情感劳动。情感劳动是社会学家霍克希尔德提出的概念,用以探讨人的情感(热情、微笑、冷静等)被商业化的问题。情感劳动关注的对象主要是服务行业,但新的传播技术带来了主播、直播、“中之人”等新的劳动方式。学界借用“情感劳动”的理论分析“播主”的情感劳动特征及其带来的后果。
这些研究推进了学界对情感、公共性、传播技术等议题的理解。但是,新闻传播学领域的情感研究也面临着许多困扰。
情感研究的困扰
第一是“情感”概念自身的模糊性。学界对“什么是情感”尚未达成共识,不同学科使用的“情感”概念也有差异,即使它们都明确宣称关注“情感”,很可能指向的还是不同的东西。感受、感觉、情感、情绪、情动、心情等这些常见概念的边界很难被清晰地划分。这阻碍了不同学科在情感研究上的对话。此外,由于概念模糊,学界对于哪些是情感也有分歧。例如,恐惧、愤怒是人类情感,这应该是无异议的,但希望是否是情感?感动能否算作情感?这些问题的答案就莫衷一是了。
第二是网络文本的局限性。学界研究互联网中的情感表达,基本上都是基于网络文本,但它有许多局限性。网络空间有管理规则,这导致网络文本中的“情感”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网民真实的情感。网络文本非常碎片化,表达情感简单、直接、浅层次,缺少深度和系统性,导致网络文本的情感分析容易流于表面,无法探测情感背后的观念、伦理规范等文化因素。大量的网络文本与现实的社会关系也是割裂的。人们在现实社会的情感体验、表达都是在社会关系中形成的,依据一套社会文化的规则,但网络中的情感表达脱离了这些规则,我们很难看到网民情感表达对社会关系、社会秩序的塑造作用。
第三是情感与理性的“新二元论”。情感研究的兴起与学界试图超越理性主义的传统有关。理性主义建构了“理性-情感”的二元论,倡导理性,贬低情感。政治学、社会学、新闻传播学对情感的重视也是为了反思理性主义的问题。“找回情感”有价值,但容易建构一种新的二元论,即过于重视情感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这与理性主义并无二致,都是同一逻辑的产物。事实上,人类的行为包含了理性和情感,是两者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们无法把理性因素和情感因素单独拎出来考察。当然,这并非完全推翻情感研究的可行性。情境不同,人类行为因认知、情感、信念等因素的影响而有差异。对情感的深入研究有助于我们理解人的行为、社会文化,只不过,我们不能走向“情感主义”。
第四是情感被泛化,甚至成为一个空洞的概念。情感弥漫在人类社会的各个角落,因此,我们很容易受到情感研究的“诱惑”,在一些案例中先找到情感的因素,放大情感的作用,然后就从情感的概念来描述、解释案例。这存在两个可能出现的问题。一是错失更重要的研究视角。情感是一个有效、有意义的研究视角,但并非适用于各种案例和研究问题。有些案例从其他视角切入的话,可能蕴含着更有价值的研究问题。因此,我们提问时需要不断追问:是否必须从情感视角出发?情感视角在研究对象和研究问题上有何独特价值?二是情感成为一个空洞的概念。例如,我们说某某事件增强了人们的情感认同,那么,什么是“情感认同”?认同可以离开情感吗?去掉“情感”二字,并不影响这个表达。再比如,当我们说“在不同人或群体之间展开情感互动”,什么是“情感互动”?为什么要关注“情感”意义上的互动?不使用“情感”这个词,研究群体之间的互动是否更有价值?这些表述看似研究情感,其实都是把情感变成了一个没有实际含义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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