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文化:相同抑或不同?
文明与文化:相同抑或不同?
文明和文化经常被作为近义词甚至同义词混同着用,如这一段引文,“全球化理论家和文明冲突论者在他们的论著中讨论的“文化”,已再也不是马林诺斯基意义上的“文化”了。在人类学的概念里,“文化”指的是一个民族或群体共有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体系的总体,而民族或群体是可大可小的。现在的全球化理论家和文明冲突论者谈论的“文化”或“文明”。往往与世界地理意义上的五大洲的少数几种文明类型有关”(费孝通:孔林片思,P112)。
两者混同着用,是日常用法,或是无意识地随手使用,会产生许多令人困惑的问题;为了解决一些重要问题,必须将它们区分开来。但如果区分不到位,不但不解决问题,还会导致更多问题;所以如果要区别,必须区分到位。百多年来已有许多学者意识到正确区分这两个词的重要性,“从施本格勒时代起,文化与文明的区分就开始流行了,但这个区分不是他的发明”(别尔嘉耶夫:论人的奴役与自由,P104)。
“让我先从“文明”与“文化”这两个概念入手,它们常常相互关联却从来不是完全等值的。在欧洲语言中,这两个从拉丁语语源上有明显区别。“文化”来自乡间,起源于农民的世界,它的本意是指培植耕种自然作物,这一含义至今尚有残留;而“文明”一词则起源于城市,来自公民的都市世界。……这两个概念在整个十九世纪和平共处,经常相互替代,没有人从根本上加以区分。不过,在二十世纪初,它们第一次产生了尖锐的冲突”(安德森:文明及其内涵,载读书1997年第11期)。
让我们从权威词典开始,《现代汉语词典》各列出文化与文明的三种含义:“(前者是)(1)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2)考古学用语,指同一个历史时期的不依分布地点为转移的遗迹、遗物的综合体。同样的工具、用具,同样的制造技术等,是同一种文化的特征,如仰韶文化、龙山文化。(3)指运用文字的能力及一般知识:学习文化/文化水平。……(后者是)(1)文化(1):物质文明。(2)社会发展到较高阶段和具有较高文化的。(3)旧时指有现代色彩的,实质上西方资产阶级的(风俗、习惯、事物):文明戏/文明棍”(《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79年,P1192)。
文化一词在西语中的词根是耕种,“在18世纪的时候,引申意义的“文化”才开始得到承认。表示“培育”、精神的“教育”之义。后来……对于“文化”的理解从将之视为一种行动(教育行动)转变为一种状态(通过教育而形成的……“有文化的”个体状态),……并借此表达强调“自然”与“文化”间概念的对立,……(这种)对立在启蒙思想家的眼里是根本的,他们将文化理解为是人类独有的特征。对于启蒙思想家而言,文化是人类积累的知识总和,并由人性传承,被视为人类历史进程的全部”(库什:社会科学中的文化,P9-10)。
也就是在这样一种思潮下,“……“文化”一词与一个后来在18世纪法语词汇中获得巨大成功(甚至比“文化”一词还要成功)的词特别接近,即“文明”。这两个词属于同一语义场,他们反映了同样的基本概念”(库什:社会科学中的文化,P11)。于是,文化与文明作为同义词,共同彰显全人类的进步与成就。这一用法现在也被视为理所当然,广为流传,即词典文化与文明的第(1)义。我们把它们称为广义的文化或文明,因为同义,在没有习惯用法或特殊需要的时候,就用文明指称。
文化的延伸意义也导出文化的日常用法,即精神的教育或受到教育后的状态,并与未受过教育的自然状态相对立。中文用“文化”来译西语的这个词,应该是基于这一含义,即词典解释的第(3)义,如“你这个人真有文化”。
但在词典第(1)义中,各带有一个小尾巴,文化的小尾巴是“特指精神财富”,文明的小尾巴是“物质文明”,也就是说文化与文明同义的基础上也有特指的区别。这个特指意义重大,起源于德国思想家对法式启蒙运动的反思与反击。德国思想家为了对抗法国思想,“……在18世纪后半叶把以科学、艺术、哲学以及宗教为基础的所谓的“精神”价值与贵族阶层的“礼仪”价值对立起来。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前面的价值才是真正且深刻的价值,而后者则肤浅且缺乏可靠性。有两个词可以用来界定上述两种价值体系的差异对比:所有隶属于本真范畴的、有益于知识和精神丰富的东西都被视为属于文化的范畴;相反,那些仅仅是外表华丽、轻浮、表面讲究的东西都属于文明的范畴。因此文化是对立于文明,如同深邃对立于肤浅一样”(库什:社会科学中的文化,P13)。
“……法国大革命之后,“文明”这一术语丢掉了它与德国贵族有关的隐含意义,而主要指涉法国,并在更大程度上,指涉西方。同样,作为18世纪德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独特标签的“文化”,在19世纪变成了整个德意志民族的独有标签”(库什:社会科学中的文化,P14)。这样转换后,文明意味着基于启蒙的人类新成就,更多是指基于理性的现代科学,并刻意突显其普适性与进步性;文化则是某一民族特有的秉性,更注重其悠久的传统,超越理性的情感,当然不是普世的,也无所谓进步与退步。
进一步发展就产生了文明与文化的显著区别:“文明”被限定在物质层面,即仅仅指称技术或物质层面的“开化”,而与用来指称精神层面“开化”的文化相对应。“在德国,经过一些混乱,这种区分最终确立了文化的某种优越性,有意识地对文明加以贬低。对(某些德国思想家而言)……,“文明”不过是大量的实用性技术知识、一系列应对自然的方式而已。相反,文化则是一套规范的原则、价值和理想——概言之,也就是精神”(布罗代尔:文明史,P38)。“所谓文明,是一个人类为了生活得更加富裕、安全而生产和消费财富的体系。进入文明的保护伞,人们就能更加富足和安全地生活。……而所谓文化,是在生产和消费财富时,各群体显示出的习惯”(浅野裕一:古代中国的文明观,P141)。
如此区分后的文明与文化,我们可用文明(特)与文化(特)来表示。文明(特)指人类改造自然从而获得更高生活质量的知识成就,如工具从石器到青铜再到黑铁,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科学与技术;文化(特)是指人类内心的逐步成熟从而获得的诸多精神成就,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艺术。
如此界定的文明(特)与文化(特)位于两端,然后各自向中间靠拢。科学技术走向社会科学,即人类通过对人与人关系的经济与政治安排来对抗自然界,以获得自身的安全与温饱,它也应该属于文明(特);艺术向中间靠拢就是伦理学,即个人对自身存在以及人与人关系的精神性反思,由此产生历史感、哲学与宗教,它们应该属于文化(特)。简言之,我们可以用“真善美”来区分:真属于文明(特),或者说文明(特)在于真;美属于文化(特),或者说文化(特)追求美;善介于两者之间,更倾向于文化(特)。(参见第3篇“文明的要素与功能”)。
19世纪一些科学家试图“……在多样性(不是从生物学的角度讲)中思考人类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原先一直依赖于基于生物学的种族概念,现在)随着人口遗传学的不断进展而愈益失去影响。……后来出现了一个概念,它作为一个专门的工具,用来思考这个问题,探索多种可能的不同答案:这就是“文化”的概念。……(这一)民族学意义上最早的文化定义,应当归功于英国人类学家泰勒:(他是这样定义的,)文化或文明,就其最广泛的民族学意义而言,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获得的其他能力或习惯”(库什:社会科学中的文化,P2,20-21)。
最早的人类学深受生物进化论影响,他们很快将研究对象放在最雏形也最简单的文化形态——原始人类的文化。单纯从泰勒的上述定义而言,使用文化和文明都是可以的。但文明在西语中的词根是“城市或市民”,如果人类学重点关注尚未创建城市的原始人类,文明一词就难免有些怪怪的,所以人类学就越来越喜欢使用文化一词。同时,人类学不满足于考古学仅限于器物,越来越将研究重点放在社会制度,尤其是原始人类的精神世界,如他们的思维与行为方式、宗教仪式等,这种研究旨趣也强化了文化一词的使用。
随后的考古学一方面沿用人类学的文化概念,将原始人类的遗存或遗址统称为某某文化,如仰韶文化、良渚文化等;同时开始重点关注当人类社会发展到较高阶段和具有较高文化时进入的“文明”时代,标志是城市、文字、国家、青铜、大型建筑等,如所谓的四大古文明。考古学家特意使用文明一词,因为这时城市被作为文明的核心特征,而文明一词的词根正有此意。与之相匹配,“前文明”就被无可争议地称为“文化”或“原始文化”。更进一步,文化之前则是“无文化”时代的遗存或遗址,属于自然史的古人类学。这种最终形成的文明与文化的区分用法,就是词典文化第(2)义和文明第(2)义。
作为学科术语,考古学与人类学的这一区分本也只是学术传统,无所谓正确与否。但这一区分带来严重流弊:给本来同义的文明与文化赋予强烈的前后更替的历时性,即“原始文化”最终走向“古代文明”,文化在演化序列低于文明。事实上,考古学意义的原始文化包含着人类取得的所有成就,不是特指而是广义的;更有甚者,在原始人类那里,人类所取得的成就更多表现在技术社会领域即文明(特)方面,而非精神领域即文化(特)方面,将原始人类冠以“文化”而非“文明”显然有明显偏差。所以从文明演化视角来看,确实存在着一个从“原始”到“古代”的发展,但却不是“文化”到“文明”的演变。(参见第2主题“人家学和原始文明”和第3主题“考古学和古代文明”)。
德国思想家最先刻意区分文明与文化,本意并非试图讲清文明或文化的具体内涵、要素和功能,而是为了彰显一种立场:“以每个民族的“民族天赋”的名义为文化的多样性……辩护,并反对启蒙运动所带来的主张统一的普世主义”(库什:社会科学中的文化,P15)。在民族文化与普世文明的对抗中,民族文化越来越被抬高成为一种“精神财富”,相应地普世文明则被贬低为技术层面的“物质成就”。“在19世纪期间,德国的浪漫主义作家们把文化与文明对立,前者被认为是一个民族深层次灵魂的表达,而后者则从此被限定在于经济和技术发展密切相关的物质进步的层面上”(库什:社会科学中的文化,P16)。
这一立场催生另一种相反的立场:用普世文明改造民族文化。这种改造可以是全盘的,结论是“普世的”就是先进的,“民族的”就是落后的;也可以是“某体某用”式的,民族文化只能为“体”,同时引入普世文明为“用”。“基于此种意识,对于“文化”-“文明”这对反命题的强调逐渐地由社会对立转变为民族对立”(库什:社会科学中的文化,P14),成为后于西方进入现代文明的民族普遍遭遇的心态困境,如百多年的中国一直在上述两种立场之间徘徊、论证,兜兜转转。顺带提一句,词典文明第(3)义显然是近代中国在民族文化遭遇被误会为西方文明的现代文明时的一种叙说与心态,颇具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