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川端康成《雪国》:生命是一场徒劳的虚无,死亡是最高的艺术
重读川端康成《雪国》:生命是一场徒劳的虚无,死亡是最高的艺术
《雪国》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1968年,他凭借《雪国》《古都》《千只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部作品以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深刻的人生哲理,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宝。本文将从人物塑造、主题思想以及作者的创作背景等多个维度,深入解读这部经典之作。
1968年,川端康成凭借《雪国》《古都》《千只鹤》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三部代表作中,以《雪国》流传最广。《雪国》呈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朦胧之美。只不过这种美,美得清冷哀伤,字里行间不写悲哀,却又于无形之中渗透着无力与徒劳。
《雪国》讲述的是中年舞蹈艺术研究家岛村,三度前往雪国的温泉旅馆,邂逅了当地一位名叫驹子的艺妓和一位美丽少女叶子,三人之间展开了一段感情纠葛。故事最后,叶子之死结束了这场虚无的追逐,也让执迷其中的岛村终于醒悟。
一旦走进这个故事的开头,当你的心随着那辆开往雪国的列车开始徐徐向前时,雪国的那种朦胧之美以及雪国中那些澄澈的景物,纯粹的人,便逐渐将你引入一个朦胧、虚幻的世界。
《雪国》塑造了三个主要人物:岛村、驹子和叶子。三个人,在川端康成笔下分别体现了生命不同层次上的三种“虚无主义”。
岛村——精神之虚无
在川端笔下,岛村是一个已有妻室,坐食祖产、无所事事,精神极度空乏的中年男人。岛村没有正当的职业,仅凭自己对舞蹈的一点兴趣,展开了舞蹈艺术研究生涯。
但是,岛村的研究犹如无本之木。他曾经研究西洋舞蹈,但不过止于搜集一些书籍和图片;他想要做东西方舞蹈的对比研究,但是他既没看过东方人跳舞,也没有看过西洋人跳舞。
事实上,岛村对舞蹈艺术所谓的研究,只不过是自己一系列天马行空的想象。岛村的兴趣最后也化作了一种虚无的象征。其实他什么也不热爱,选择做什么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同样,岛村的感情生活也是一片空白。他并不留恋家庭,也不沉溺追寻爱情。对于妻子,他没有深情厚谊;对于雪国中邂逅的叶子和驹子,岛村也不曾坚定地爱过她们。
对于叶子,岛村的迷恋只是更近似于一种得不到的好奇,岛村在叶子身上更多的是在寻找一种朦胧之美,因为叶子身上的特质完全出于岛村对完美情人的想象。因此,当岛村真正和叶子对话,他又会在某一瞬间觉得,叶子并不那么可爱了。
同样,岛村对驹子的乍见之欢也离不开这种想象。在驹子清纯秀丽的外表下,岛村甚至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但是随着交往的深入和驹子的示爱,岛村反而退缩了。岛村是个有妇之夫,驹子对他的狂热之爱,显然也是一种徒劳。
认识驹子三年,岛村三度光临驹子所在的温泉旅馆,只见过她三次。他像一只大雁一样,在固定的季节去往一个地方,但不会作永远的停留,正如他对待驹子的感情。作者塑造岛村这一人物形象,从悲观的人性角度出发,以主人公之口道出了生命在本质上的虚无。
驹子——生命之虚无
不同于岛村的悲观哲学,对于乐观的驹子而言,她的人生哲学便是一往无前的追逐,哪怕在谷底抑或深渊。驹子身上永远有着一种岛村所缺失的对生活的热忱。
驹子热爱生活,热爱艺术,她不甘自己沦为平庸之人。为了对生活的设定做出抗争,她读书、练琴,努力变得与众不同。
驹子至纯至善,当舞蹈师傅的儿子行男得了重病,危在旦夕,驹子不惜以成为艺妓为代价,救治生命垂危的行男。在爱情里,驹子坚贞不渝。她爱岛村,于是便爱得坦荡而毫无保留。
岛村却视驹子的爱为飞蛾扑火,轰轰烈烈,也终将幻灭,而他自己也无法承担一份毫无保留的爱情之重。但是驹子已经爱到忘乎所以,哪怕岛村像大雁一样,一年只能有一次来到自己的“国度”,她便已经感到满足。
驹子深知岛村无法给予她天长地久的幸福,更何况这个追逐的过程本身就很痛苦。
但是,驹子依然忍受着漫无天日的寂寞,一次次地期许岛村的到来,然后又在一次次惊慌和悲哀中目送岛村离去。在岛村看来,驹子的这般追逐,注定加剧了她的人生悲剧。
无论是驹子从十五六岁开始读书、写笔记,还是驹子十年如一日地在山中打磨自己的琴声;无论是驹子竭尽全力为即将不久于人世的行男治病,还是她对岛村的爱。这些东西,在岛村眼里都是无意义的,也只能证明驹子的这场追逐注定无功而返。
岛村的生命更多地体现了精神的虚无,驹子的生命则与之相反。驹子在精神上的抗争是实实在在的。为了有尊严、有追求地活着,她拼尽全力,想要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经营这一生。然而,驹子的这场追逐空有过程而无结果,抗争的结局还是归于了虚无。
川端康成通过驹子的这一人物形象,从另一积极的人性角度,披露了生命的过程终将走向虚无。
叶子——美丽之虚无
在叶子的人物形象塑造上,作者无时无刻不在强调她的美丽,但是这种美丽又在同时被作者的笔触所虚化,留给我们一种朦胧而遥远的印象。
岛村初见叶子,是在去往雪国的列车之上。岛村通过列车的玻璃,端详着这幅让他心神摇曳的脸庞:“玻璃上只映出姑娘的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间,真是美得无可形容。”
岛村眼中的叶子,给人以一种“空灵”“纯粹”之感。叶子美得不可方物,但是又无一人能具体道出她美在何处。叶子这一人物形象,承载了作者所要表达的“美丽之虚无”。
小说开头,叶子就以她的美丽、温柔和善良,作为一种美好的化身,给予了岛村强烈的心灵震撼。然而在小说结尾,叶子为了拯救一个孩子,在大火中牺牲了自己,这一全书最完美的人物形象也最终走向完全的毁灭。
面对叶子之死,岛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哀,他只是感到叶子的死如银河一般壮丽。这样的感悟事实上也体现了岛村最后对生命的彻悟。
叶子作为岛村最后对美好的幻想,却最终还是走向了毁灭。可见,无论是主观上积极抑或悲观的追寻,还是客观上的美好与希冀,人生的结果,就是从诞生走向消亡,从追索走向虚无。这种被证实的虚无就是人类生活无法逃脱的现实命运。
读罢《雪国》,很容易产生一种缥缈、虚无的幻灭之感。这种沉重的感情源于作者加诸于书中人物身上强烈的精神情感。比如驹子对生命的抗争,这种抗争越是强烈,越是容易和结局产生强烈的冲击、对比,将读者带入主人公所经历的幻灭。
然而,这种忽明忽暗的悲戚之感,很大程度上也源于川端先生运用大量的唯美主义手法所作的铺陈与渲染。无数关于美的意象全部在雪国这样一个缥缈的仙境交织。雪国的雪、雪国的人和雪国的群山丘壑,在他的笔下形成了一个至美的交汇点。
当雪国成为美的意象和代名词,作者将之与人物相结合,赋予了雪国之景艺术化的描写。其中,群山、蝴蝶、大雪等意象共同构筑了一个美到极致,不似凡尘的雪国。
雪国的初夏,群山耀眼,迸发出勃勃生机,以一种萌动的生命力召唤着人们攀登。文中也曾提到:岛村无所事事,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最好是爬山。可见初夏的山峦,在作者笔下已经成为一种情感与新生的意象,拥有一种治愈的力量。
而雪国之冬,当皑皑白雪覆盖了每一座山头,景象又发生了改变。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由夏入冬,雪国之山从翠绿走向苍茫,也是主人公岛村从寻找生命意义到愈发迷茫的一种写照。
雪国的蝴蝶同雪国的山一样,承载着主人公的命运发展。那两只追随岛村,飞得时而比山还高的蝴蝶,印证了驹子之于雪国的存在。
在驹子的心目中,她渴望追随岛村,哪怕知道这是一场不知终点所在何处的追逐。她的青春困囿于雪国,她也曾想要飞出周围的“群山”,做出自己的反抗。
但是,秋天的到来早已暗示了驹子的结局:“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房间里的榻榻米上死去。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细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角,痛苦地拼命挣扎着。”
昆虫的命运,昭示了驹子跌跌撞撞去追逐的一生。在拼命耕耘中度过一生,又在痛苦挣扎中终结一生。它们原本激烈的挣扎看似波澜不惊,象征了受尽爱情之苦的驹子。
川端康成笔下的“虚无主义”,从哲学的角度肯定了生命在某种程度上的“无意义”。当然,这样的一种价值观投射与川端康成个人的人生轨迹紧密相关。
1899年,川端康成出生于日本大阪的一个四口之家。然而从幼年到青年,命运的急转直下让川端猝不及防。两三岁,父母便因病相继去世;小学阶段,姐姐也因一种热病死去,紧接着奶奶撒手人寰。刚满15岁,他失去了世界上唯一和他相依为命的爷爷。
川端从这时起,已经对葬礼的流程驾轻就熟。亲戚们对此很是吃惊,甚至开始戏称他是 “参加葬礼的名人”。也是从那时候起,川端康成的性格变得愈发孤僻。
因此,成年后的川端,一直试图在爱情中寻找自己想要的爱与安全感,弥补童年的心灵阴影。但是终其一生,他在感情上都没能找到真正的归属。如宿命安排一般,他曾经遇到并倾心于四个同样名为“千代”的女孩,但是这些感情最后都未能圆满。
川端康成作品中的虚无之感,很大程度上源于其童年遭际的不幸与成年后经历的感情波折。
一次次情感经历走向破产都让川端痛苦不堪。于是,川端康成将文学创造作为一种情感排解的端口。他将那些极其抑郁的感情追索心路与自己用半生领悟的生命哲学相糅合,在世人面前展现了他在文学方面的天才。
获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写道:“川端康成极为欣赏纤细的美,喜爱用那种笔端常带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
他的高明之处是,为了让这种虚无感更自然地融入整篇小说的基调,作者分别在人物塑造和写作手法上,以一种极为细腻的笔触雕琢细节,让这种虚无之感与故事本身浑然一体,赋予了整篇小说悲切而动人的灵魂。
川端康成营造的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雪国之中,他将“虚无”二字表现的淋漓尽致,一如主人公岛村在故事中反复所提及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针对人类宿命,他给出了“生命是一个徒劳的过程”这样一个答案。但是,对于这样一个已知结局的过程,川端有过自己的追索,一如故事中试图探求生命本真的岛村和执着于尊严与爱的驹子。
罗曼罗兰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便是看清生活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那么,在川端笔下即便生命是徒劳的,我想这也是一场美丽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