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漫漫寻乡路
赫尔曼·黑塞:漫漫寻乡路
赫尔曼·黑塞是德语文学史上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一生创作了10余部长篇小说、约1400首诗歌。1946年,他因"富有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了一个范例"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在中国,黑塞作为小说家的身份更为人熟知,但其实他同样是一位杰出的抒情诗人。
赫尔曼·黑塞/图源:网络
"寻乡"缘起:压抑的理想
1877年,黑塞出身于德国南部卡尔夫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家庭。他在十三岁就立下了成为一名诗人的理想:"要么当个诗人,否则什么也不想当。"但是,在一个宗教氛围极为浓厚的成长环境中,他的诗人理想常常遭到鄙夷。他的父亲和外祖父都是传教士,因而父亲对儿子寄予厚望,执意让儿子子承父业,将他送入毛尔布隆神学校。然而,与学校氛围格格不入的黑塞半年后就从学校逃离,退学回家后又企图自杀,完全成为了不被旁人理解、行为反常的异类。此后,15岁的黑塞被家人送入了精神病医院,他极力抗争,同年十月出院后进入一所高级中学,但一年后又以退学告终。在这一系列遭遇后,1892年,黑塞给父母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我有着一股思乡之情,但不是思念卡尔夫,而是思念真正的家乡。"从此以后,他离开了压抑着他理想的家乡,终其一生来寻找一片能够滋养理想的精神故土。
离开家乡的黑塞去往外地做学徒。他真正地走入了世界,但世界带给他的却是失望。1898年,黑塞在给父母的另一封信中写道:"我越是努力,为我的工作付出辛勤和汗水,越是发现它相对的低贱——不过就是买和卖罢了。"进入社会后,他敏锐地察觉到,当时社会中机械主义和理性主义思想大行其道,人们"过分高估精密的科学","把伟大的思想当作饭后甜点"。奇闻轶事和名人八卦的"副刊文字"反倒成了枯燥乏味的生活中人们的精神食粮。在黑塞看来,人们的思想正在变得日益堕落和肤浅,信仰崩塌,人性泯灭,整个世界充满了"谋权夺利的乌烟瘴气"。他的"寻乡"念头由此越发迫切。而他"寻乡"的方式,便是写诗,在诗歌的广袤世界中,探求真正的家乡:
我的乡愁和我的爱情
从世界和尘嚣中逃脱
在你黑眼睛里为自己
建了一座秘密的王座
——节选自《黑眼睛》
面对千疮百孔的世界,黑塞深有感触地说:"德国人在精神上所承受的高压,不仅仅造成了不安和混乱,也让许多有识之士对精神上的家乡和安定产生了更强烈的需要,让他们更愿意去修身养性,去检验每一种信仰和所有的传统,从新的角度去阐释生活、赋予生活意义。谁在这个时代受苦,谁就会去寻找这个时代之外的立足点,去思考永恒的东西……"这便是他将自己的"寻乡"意识放入更广阔的时代背景之下体察,获得的哲思与洞见。
赫尔曼·黑塞/图源:网络
"理想世界":无家可归者的故乡
在创作的早期,黑塞渴望构建一个纯真而完美的理想世界,来达成逃避丑陋现实世界的目的。他对于这一"理想世界"的具体描摹,则是以他的童年情景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为原型的。由此,诗人把"寻乡"的希望寄托于诗歌中展现的理想化的艺术世界。
越过天空,白云在移动,
越过原野,风儿在吹,
越过原野,流浪着
我母亲的迷途的孩子。
在街路上面落叶飞舞,
在树林上面鸟儿歌唱——
山那边的某处地方
一定有我遥远的故乡。
——节选自《越过原野…》
随着工业社会的发展,整个社会无限制地利用自然资源创造财富,却不懂得珍重与爱护自然。而在童年的世界中,人还保留着纯洁的天性,因此能够尊重自然。黑塞在《越过原野…》中构建了一个童真的世界,用儿童的视角观照周遭。在这个世界里白云和风儿都在悠哉游哉地闲逛,人与自然能够保持和谐共生的关系。而"迷途的孩子"除了代表诗人自身的迷茫外,更意味着现代人精神的无所适从:落叶有街路作为归宿,鸟儿有树林当作家乡,可"我"的故乡又在何处?诗人此时小心翼翼地猜测:"山那边的某处地方/一定有我遥远的故乡"。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受到残害的不仅仅是美丽的自然。工具理性的过度膨胀同时也导致了人的异化——人被物化、工具化,个性与感性受到压抑。因此,黑塞眼中的理想世界除了纯真的童年世界,还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因为后者代表着人的个性精神高度的自由解放。
在你的额上、嘴上、手上,
是华美、柔和、明朗的春季,
我在佛罗伦萨的古画上
见过的那种可爱的魅力。
你在从前早已出世过,
绝顶苗条的五月丽人,
波提契利曾把你画成
穿着鲜花衣服的春神。
你也是那位以殷勤致意
征服青年但丁的少女,
你的秀足无意识地
熟悉通过天堂的道路。
——节选自《伊丽莎白》
黑塞在这首诗中描绘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伊丽莎白。但这不仅仅是为了表达对女子的倾慕与赞美,而是将她的风姿与"佛罗伦萨的古画"那般"可爱的魅力"联系起来。在第二节里,诗人由眼前的女子联想到了几百年前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画家波提契利所画的《春神》,又在第三节里将她比作但丁青年时所爱的女子贝亚德丽丝。诗歌在塑造了伊丽莎白的完美形象的同时,也象征着诗人对心目中理想世界的憧憬。其中文艺复兴元素的意象系统饱含着黑塞对文艺复兴时期社会的向往与追求。
黑塞曾说,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是"一个充满着提升了的高贵人性的美好世界"。在这一点上,黑塞受到了瑞士文化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的极大影响。在布克哈特的经典之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他认为文艺复兴的本质特征是个体精神的觉醒与发展。摆脱了中世纪的桎梏、充满自由的个体精神的人才是完美化的个人;反映人性、人的自由意志和个体精神的艺术作品则是完美的作品。
而黑塞所处的工业时代所需要的精神解放正与文艺复兴的本质精神相吻合。因此,黑塞追思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自由、精神自由,主张发挥人的感性思考能力,并在诗歌创作中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作为精神家园。
赫尔曼·黑塞/图源:网络
"精神":向内探求的寻乡路
黑塞认为他的人生中发生过两次蜕变,一次是在立志成为诗人之后,另一次则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整个欧洲到处弥漫着民族主义气氛,各国知识分子火热地投入到了歌颂战争的写作中,为自己的祖国高呼。然而,恰如一片狂热的高歌中一声异质的呐喊,黑塞此时在瑞士《新苏黎世报》发表了长篇反战文章《啊,朋友,不要这种声音!》大声疾呼:"爱高于恨,理解高于对立,和平高于战争。"
可想而知,这种刺耳的反战声音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黑塞在德国立即遭到了围攻,被社会舆论指责为叛徒,许多昔日的好友宣布与其绝交。祸不单行,1916年黑塞的父亲离世。战争的残酷与父亲的逝世给黑塞的精神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使其最终不堪重负,罹患抑郁症。"目前我感到欲望和思想方法在枯萎,对我来说,它们曾经是可爱而又富有活力的,新事物的变化也是那样,那仍然是一种不清晰的、造成的恐惧多于快乐的东西。可怕的战争加快了这种发展。"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危机迫使黑塞对自己过往的理想进行了痛苦且深刻的反思:
不少人深深地怀着一颗童心,
从不把它的魔力完全拆穿;
他们生活在梦幻的盲目之中,
从不学习去说日常的语言。
要是有灾祸临头,突然把他们
唤回到白日的现实,那就好苦!
从梦中和童稚的信赖中被赶出,
他们会茫然凝视人生的恐怖。
我知道这一种人,他们越过
人生的一半,才被战争唤醒,
从那以后,像受惊吓的梦游人,
对人生感到恐惧,战战兢兢。
就像是:在这些绝望的人们之中,
人类那样颤抖,那样羞愧,
想要意识到沾满鲜血的大地,
意识到他们的残酷和灵魂的逃避。
——节选自《我知道这一种人》
诗人用"他们"代指自己,突出一种反思的意味。之前创作的关于"理想世界"的诗歌在此时看来不过是"梦幻的盲目"和"童稚的信赖"。而在经历半生之后,一场残酷的战争将其从幻想中唤醒,并带来了无比的绝望。
然而,在深重而漫长的反思之后,黑塞终于走出了精神危机,使自己的人生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多年以后,他这样总结这场反思:"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世界上一切战争和一切谋杀游戏的根源,它们具有的一切轻浮性质,一切粗俗的享受欲,一切胆小怯懦,于是我首先便需要自我尊重。而我已丧失了蔑视自我的能力,我无法可施,只能够怀着时而炽烈沸腾、时而又黯淡低落的希望眼睁睁望着这混乱的世界,渴望从那一片混乱中重新寻找到自然,重新寻找到纯洁无邪。"
他意识到,将生活中的一切丑陋人为地抹除,追求一个完全美好的理想世界只是"灵魂的逃避",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把生活的混乱全部压抑下去,那是谎言。"因此,在黑塞后期的诗歌中,他舍弃了盲目地追求理想,而是转而接受现实,决定走出他那个诗歌中塑造出的脱离尘世的"宁静高空中的城市":
家乡一定就在我的心中,
其他地方总是如此快地荒芜,
我曾把全部的爱为之付出,
它们却转眼留我独行。
在我心中深埋着一株嫩芽,
它一天天静静地长大;
待它成熟之时,我就真正地回到了家,
那永恒的漂泊就会停下。
——节选自《告别》
当世间都在因战争而狂热,当周遭的美好被战争摧毁而崩塌,一位诗人是选择随时代浪潮沉浮,等待救世主的到来,还是成为一名冲锋的骑士,去找寻世间的救赎之道?黑塞的选择无疑是后者。他深刻地认识到了外部世界的短暂与脆弱。不管是多么繁荣的事物,也终有"荒芜"的一天,因此依赖于外部的精神家园也如镜花水月般无法长久。要想找寻到真正永恒的家乡,还需求之于自己的内心。只有内心的"嫩芽"长大成熟,一个人才能回到真正的安宁家园,停止日复一日的流浪。只有自己内心的"精神"拥有永恒的力量,拥有超越对立的统一性的力量,才能够包容世间的一切冲突与不美好:
人的道路艰辛万难, 罪孽与死——家常便饭,
人类常迷失于黑暗, 他若不被造物主造就,
似乎会更好些。
可永远照在他上方的是他的渴望,
他的使命,那是精神与光。
我们能感受,他险境重重,
可永恒精神尤其对他厚爱。
由此我们这些有错的弟兄,
尽管有分歧,但仍然有爱,
让我们更接近神圣目标的
不是审判,不是仇恨,
而是富有耐心的爱,
是爱的忍耐。
——节选自《沉思》
在无限堕落的时代,黑塞挺身而出,自觉站在世俗的对立面,甘愿承受孤独的痛苦,为的是守护对"精神"的"神圣敬畏"。而这,就是诗人的永恒使命。在那条曲折而幽深的"漫漫寻乡路"尽头,传来黑塞写于《职责》一诗中掷地有声的呐喊与宣言:
诸神的存在早已终结,
只剩下人类形只影单,
迷醉于享乐和受苦,不知此在,
浑浑噩噩,无休止地流变
但不曾湮灭的是对生命真义的预感,
我们的使命是,在堕落的时代,
以符号的游戏,以比喻和诗篇
永远守护神圣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