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宕起伏中,欧洲一路走来
跌宕起伏中,欧洲一路走来
欧洲一体化是人类历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区域合作机制之一。从战后废墟中蹒跚起步,到冷战铁幕下经济繁荣,再到欧债危机中的制度创新,欧洲一体化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发展历程。如今,面对地缘政治的复杂挑战,欧盟正站在新的十字路口,探索着一体化的未来方向。
从战后废墟里走向和平
1922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四个年头,“泛欧”运动的奠基人奥地利人库登霍夫-卡莱基在德国当时知识分子中极富影响力的报纸《福斯报》上撰文,“战争改变了世界格局,新的世界大国体系取代了旧有的列强体系”,“面对世界大国,欧洲各国孤立无援,它们注定要沦为世界政治中的弱者”。为避免被世界大国分食,他大声疾呼,法德和解,学习瑞士,建立“泛欧联邦”。但卡莱基没有料到,欧洲不仅没有迎来和平的统一,一场更大规模的大战在十余年后再度降临。当时的他可能也没有想到,他建设统一欧洲的梦想在二战结束后迅速展开,并成为一代代欧洲人接续奋斗的理想。
欧洲可谓是人类历史上战争最为频密的区域之一。无论是地中海沿岸不同文明之间的激烈对抗,还是在茂密的北方森林中不同族群的相互厮杀;无论是英吉利海峡两岸的家国恩怨,还是十字军东征的血腥屠戮,冲突几乎遍及欧洲大陆的每个角落。
百年战争、三十年战争,七年战争、拿破仑战争以及从欧洲内部冲突发展而来的两次世界大战,欧洲历史上的这些大战,从名字上就能感受到战争的残酷血腥与对欧洲大陆的无尽戕害。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欧洲满目疮痍,曾担任英国首相的丘吉尔1947年悲观地说:“现在欧洲是什么?一个瓦砾堆,一个存放尸骨的地方,一个瘟疫和仇恨的温床。”
为避免新冲突再次出现,欧洲核心地带的国家将目光聚焦到一体化的“药方”。“欧洲煤钢共同体”这一富有开创性的组织应运而生,通过煤炭和钢铁的联营,德国、法国与意大利、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决定将战争血液交付一个机构共同管理,转化成促进合作、有利民生的共有资源,从而在超越民族国家的层面上开辟了化剑为犁的新路径。
正如提出创建煤钢联营的《舒曼宣言》中所述:“没有与威胁大小相应的创造性努力,便无法维护世界和平。”在欧洲共同体迈开实质性的第一步之后,欧洲大陆大体上保持了70余年和平的局面,百年世仇的法德两国也捐弃前嫌,共同致力于维护和推动欧洲民生福祉的发展,以及欧洲一体化。2012年,欧盟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评奖委员会解释说,欧盟及其前身为推进欧洲的和平、和解作出了贡献,帮助欧洲“从一个战争的大陆转变为一个和平的大陆”。
从冷战铁幕下走向经济繁荣
二战结束后,东西方两大阵营迅速走向了敌对的冷战状态。冷战阴影之下,欧洲一体化在经济领域却得到持续推进,并走出一条按照自身经济逻辑不断前进的发展之路。上世纪50年代,由联邦德国重新武装引发的“欧洲防务共同体”计划遭搁浅,激发了欧洲各国超越部门一体化、实现所有经济领域一体化的雄心。
1957年《罗马条约》签署,宣告成立“欧洲经济共同体”,促进共同市场的建立。1968年,共同体六国比计划提前18个月建成关税同盟。70年代,在美国放弃金本位和中东石油危机的冲击下,欧共体国家货币汇率激烈动荡,建立欧洲货币的想法开始发芽,与之相伴的内部单一市场建设也提上议事日程。
2021年8月20日,在俄罗斯首都莫斯科,俄罗斯总统普京(左)欢迎来访的德国时任总理默克尔
1985年,欧共体通过《关于建立内部市场的白皮书》,详细列举310项立法计划,提出了人员、货物、服务和资本的“四大自由流通”。随着这些措施的逐步落实,欧洲各国的经济融通得到极大深化,欧洲共同体内的经济获得极大活力,“我是欧洲人”的意识渐入人心。
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回忆自己年轻时候因为一篇“欧洲共同市场”前景的论文获得奖学金,因为欧共体他得以跨过国界,在丹麦的农场、德国的建筑业和英国的酒店业工作。博雷利感叹,正是个人的经历铸就了他的政治信仰,也正是千千万万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获得成长的欧洲人成为了一体化的基础。
冷战的谢幕则让欧洲一体化进程陡然加速。欧洲共同体的领导人开始考虑一体化扩展到整个欧洲大陆的前景。
从《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宣布建立经济和货币联盟、政治联盟的目标,到《阿姆斯特丹条约》《尼斯条约》简化决策程序,扩大决策领域,再到《里斯本条约》确立欧盟的国际法人地位,设立欧洲理事会主席,建立欧盟外交系统,欧洲一体化进程按下加速键,在吸纳新成员的同时获得了新的权能,立下新的规矩。
欧盟由此成长为一度拥有28个成员国的世界第一大经济体,拥有与美元相抗衡的国际储备货币与结算单位欧元,高度发达、自由流通、标准规范的统一市场,是80多个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其发展模式和生活方式辐射周边、影响世界。2024年英国《经济学人》周刊在一篇题为《欧洲经济令人担忧而非恐慌》的文章中称,根据购买力平价计算,美国经济几经“注水”膨胀,但欧盟始终与美国不相上下,“无论是ChatGPT时代还是盒式磁带时代”。
从欧债危机中走入深化
2008年至2009年,美国爆发的金融危机传导至欧洲,欧盟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经济金融危机。希腊、爱尔兰、葡萄牙等国政府财政状况迅速恶化,出现主权债务危机,由于欧元区缺乏统一的财政制度安排,欧债危机呈蔓延之势,欧元作为货币的信誉和可持续性备受质疑,欧元区甚至面临解体的风险。面对危机,欧盟奋起自救,先后启动了希腊救助机制、欧洲金融稳定基金、欧洲稳定机制,救助资金的规模从百亿、千亿到万亿,欧洲相对富裕的北方国家最终打开钱袋子,稳住了摇摇欲坠的欧元区。
在应对危机的过程中,欧洲一体化通过一系列制度创新,达成艰难的政治共识,实现了体制机制的进一步深化。
首先,经济货币联盟在财政、银行领域拓展,欧盟通过了“财政契约”,即《欧洲经济货币联盟稳定、协调和治理公约》,设立“债务刹车”机制,收紧政府债务管控;为欧洲银行业建立“单一监管机制”,通过了一系列处理银行危机的规则,欧盟的权能得到补充和加强。
其次,欧盟决策机制取得新突破,在制定“财政契约”的过程中,为避免由于个别国家阻挠而使得欧盟条约难以通过的情况,特别规定该条约可以在未经所有签署国批准的情况下生效,确保了“财政契约”在2013年1月1日开始正式运用,这为欧盟相似领域日后的决策提供了先例。
再次,欧盟核心国的地位逐渐凸显。德国作为欧盟最富裕的国家,在应对此次欧债危机中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时任总理默克尔也获得前所未有的权威。在其后处理难民危机、克里米亚危机的过程中,德国从二战战败国的阴影中逐渐走出,成为了欧洲事实上的领导者,尽管针对危机处理的结果有不尽相同的看法,但不可否认这时候的欧洲有了更加稳健有力的“主心骨”。
在地缘博弈中探求未来
2019年,新一届欧盟机构任职伊始,雄心勃勃的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宣布将建立一个“地缘政治委员会”,意在提升欧盟机构在国际事务中的话语权,为欧盟委员会“强骨”“增肌”。事实上,最近十年,欧盟感受到越来越大的地缘政治压力。
在东线,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之后,尽管欧洲通过一系列外交手段,签署明斯克协议,暂时稳定住局势,但与俄罗斯之间已然有了跨不过去的鸿沟;在西线,特朗普2016年当选美国总统后一系列所作所为,让欧洲深感美国“不靠谱”,战略自主的心思高涨,默克尔公开呼吁“欧洲需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而在一向引以为傲的经济领域,欧盟预见到来自中美的激烈竞争,尤其是经过欧债危机的煎熬后,欧盟的优势已遭到蚕食甚至优势不再。
所谓“地缘政治委员会”的说法竟一语成谶,最近几年欧盟所面临的地缘政治形势陡然升级,愈加复杂多变。在新冠疫情冲击之下,欧盟秉持的“自由流通”理念大受冲击,在争夺医疗卫生资源的过程中深感自身议价能力的不足;俄乌冲突爆发后,欧盟与俄罗斯的油气贸易往来戛然而止,对美国军事安全的依赖进一步深化,对自身命运的主导权面临再次失控的风险;欧盟对美国自私自利的政策取向认识更加清晰,对跨大西洋合作的持续性期望值一降再降。为此,欧盟作出一系列政策调整,给一体化进程注入更多安全要素。
在经济贸易领域,欧盟通过一系列由欧盟机构主导的新型贸易保护工具,打造大国竞争的“欧洲堡垒”;在军事安全领域,出台一系列“指南针”“战略书”,锁定时间表、路线图,实施“联合防务”,军备采购研发、军队联演联训,意在补强欧洲自身的安全短板;在政治机制领域,重启欧盟扩大进程,面向乌克兰等东部邻国,面向西巴尔干等“碎片”小国,欲将欧盟版图伸展至地缘政治复杂多变的地域,以此证明并扩大欧盟的影响力。
欧盟希望借此系列手段应对“时代转折”的大变局,团结一致,以更深入的一体化,力避在国际政治舞台被矮化、在大国竞争中被边缘化。但是,欧盟在世界政治体系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它的体制结构的特殊性、它内部权能分配的独特性,对其可运用的地缘政治工具产生很大约束。
欧盟,从历史中一路坎坷走来,如今又来到新的十字路口,是在一系列矛盾冲突中渐趋衰弱,还是纵身一跃,实现一体化新的飞跃?时间会给出答案。
欧盟从来不是一个传统的国家,也许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传统的国家,但它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区域合作机制,或许能给其他地区的区域“一体化”带来更多启发借鉴。世界依然期待欧盟继续为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增进全人类福祉、应对全球性挑战作出更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