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的园中雅趣
古代文人的园中雅趣
园林之趣，竟在何处？清代诗人汪琬有言：隔断城西市语哗，幽栖绝似野人家。屋头枣结离离实，池面浮艳艳花。棐几只摊淳化帖，雪瓯频试敬亭茶。与君企脚挥谈麈，杨柳阴中日渐斜。当你跨过小园的藩篱，也就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这时三五好友无论是煮茶、焚香、相谈，还是展卷玩赏古人笔意，都自有一番浓郁的野趣。中国的园林，正是文人士大夫从天地之间，拈一片瓦、取一缕苔，最终搭建起来的理想幽栖之地。
幽幽园林歌
明代计成在《园冶》中写到“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又云“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由此可见，园林作为人居的自然环境，遵循着“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
秦汉之际，传说烟涛浩渺的渤海上，矗立着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那里有通身雪白的神兽、金银铸成的宫阙，居住着手握不死灵药的仙人。人们渴望寻觅仙境，获得无尽的生命，于是，秦始皇派徐福渡海求仙，蓬莱仙境的形象变得愈发清晰；汉武帝在秦代苑囿的基础上扩建上林苑，苑中养百兽，能容千骑万乘。至此，皇家的园林比神仙的秘境更加华丽，让人不禁感叹“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当仙境化作花园，秦汉宫苑中模仿海上三山所形成的“一池三山”成为历代皇家园林中山水布局的主要样式。园林，从蓬莱仙境走来，在人世间扎根。
晋代太元年间，武陵捕鱼人沿小溪行舟，忽见一片落英缤纷的桃林。在桃林的尽头，是隐蔽、不为人知的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 这是晋代陶渊明为人们描绘的世外仙境，也是千百年来中国人梦寐以求的家园。魏晋时代的文人士夫为后人留下了取之不尽的风流意象。竹林之下，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七位名士，饮酒纵歌，越名教而任自然。从此，竹林作为士人风骨的象征，永远扎根于中国人的花园，并让百年后的坡仙发出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感慨。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于会稽山上的那场宴会，41位贤士列坐清流两侧，曲水流觞，仰首览宇宙之浩大，俯瞰察大地之万物，王右军更留下传颂千年的墨宝《兰亭集序》。魏晋的风流，远离尘嚣，隐身于深山远水，真正做到了天人合一。
唐宋以来，文人将园林写进诗赋，又将诗意化入园林。善于诗画与音律的王维，一生伴随着唐朝政局的变化而起伏，有出仕，有隐居，有顿教，有漫离。辋川别业是他晚年的归依之所，此地位于繁华都城长安和著名隐遁之地终南山之间。这个微妙的位置，恰是王维有意为之。白居易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辋川别业显然是王维理想的中隐之地，既可品味山水之乐，又不辜负庙堂之志。
宋徽宗营建的艮岳则是一个比蓬莱还要豪奢的神仙宝境，比辋川还要清幽的洞天福地。这里“渺人间、蓬瀛何许，一朝飞入梁苑。辋川梯洞层瑰出，带取鬼愁龙怨。穷游宴，谈笑里，金风吹折桃花扇。翠华天远。怅莎沼黏萤，锦屏烟合，草露泣苍藓”。只可惜徽宗搜罗天下奇石所造的珍奇花园，在1127年被金人所毁，其中的怪石散落神州各地，至今尚能一睹风采。当然，不是谁都有机会徜徉于艮岳那样的园林。更多时候，士大夫们相聚于私人的庭园，谈诗论画，畅叙幽情。西园雅集，就是宋朝驸马王诜与友人苏轼、苏辙、秦观、米芾、李之仪、晁补之等人的聚会。米芾感慨，追求名利不知放弃的人，哪里能感受到这等快乐？其实，很少有士人能够完全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这些看似风雅的聚会，不仅是文人的狂欢，更是同僚的交游。王诜的西园坐落于安远门外的永宁坊，苏舜钦的沧浪亭位于苏州城南。他们抛弃了自然的山长水远，将目光转向与城市一墙之隔的人造花园，园林从出世走向入世，从郊区移至市井，精彩地步入了尘世间。
明清以来，士大夫迷恋于营池造园，他们以享乐代替克己，追逐于山水之间，眷恋尘世。江南私家园林的繁华由此开端。文震亨的香草垞距离其祖父文徵明的停云馆仅几步之遥，他在这里写下了著名的治园指南 ——《长物志》。曾有人问文震亨，文家的家风已经声名远播，诗画也穷尽吴人妙手，园林令人不胜描画，何必再费笔墨去写这些生活中看似无用的小东西呢？他回答，自己正是怕苏州人的心、苏州人的手慢慢地变啊。长物，本乃身外之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却是心之必需。苏州城内，一道道围墙，隔出了林泉之心的隽秀世界。当身处庙堂之高的官宦翻云覆雨，墙内总有心处江湖之远的文人浅吟低唱。
从缥缈的仙境到风流的自然，婉转于富丽的皇家宫苑，最终走向了文人的心间。园林在史籍之间撷取幽野诗意，转化为游廊间、步道中，可游可居的中国古老的思想与文脉。
(明) 仇英桃源仙境图
绢本设色纵175厘米横66.7厘米
天津博物馆藏
澹澹士人心
中国文人的园林生活，从“物”与“心”的交融开始。秉持高洁、寻觅风雅的文人士大夫，于群山与树林相映生辉之处，与泉水、石头相伴相交，在园林中建构自己内心世界的一方净土。闲居其中，观物赏景，体会那一番无价的清风与明月，感悟那一种有情的近水与远山。“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矫侈之目临之则价低”，古代文人的林泉之心，是心斋之心，也是虚静之心。在一幅幅独居、高卧、渔樵的园林画卷里，士大夫寄托着理想与抱负的热忱，积蓄内心的力量，寻找本心的宁静。
文徵明为吴俦所作的《沧溪图卷》便是这样的意境。画中以水墨浅绛描绘林木苍郁，山峦幽静，居所“沧溪”隐于溪山之中。近处有小桥流水，高士或策杖独行，或静坐扁舟。吴俦，字克兴，原任山东武城县令，辞官后决意归隐老家荆溪之上。因荆溪上通芜湖，下通震泽，林茂水清，有沧寒之色，吴俦自号沧溪居士，并为居室取名“沧溪”。除“沧溪”这一别号所显示的隐逸趣味外，“水阁式”的江山高隐母题也是隐居文人寄情于山水的生活写照。画中水流潺潺，文徵明以水之清澈比喻吴俦居官之清廉。在他的画笔下，辞官隐居的文人以心中的丘壑映照着外界，形成精神与自然的微妙互动，于世俗中见高逸。这样的高隐生活，不仅在地理上远离尘俗，也是心灵上的超越境界。
独居高卧的林泉之致虽是文人心之所系，但其终究无法脱离仕宦经纶的束缚。于是园林除了提供内省心象的空间，也成为交游的场所。文人士夫在园中赏月对弈、诗酒唱和、书画遣兴，既有“幽赏未已，高谈转清”的才子雅集，也有“衣冠伟然，华发交映”的文官聚会。雅集的源头，远在魏晋竹林之中，七贤长啸清谈；有唐一代，雅集则更多地与政治联系在一起。这片精神居所为士大夫提供了聚会场地，让他们生发于天地之间的心语复归自然，并由此找到志同道合的知己。
《香山九老图》描绘了唐代诗人白居易晚年与胡景等老人在香山宴游的情景。唐朝末年，朝廷腐败。晚年的白居易同情百姓疾苦却又无力改变现实，于是退隐河南洛阳龙门山东之香山，筑石楼，自号香山居士。唐会昌年间（公元841—846年），他常与胡杲、吉旼、郑据、刘真、卢贞、张浑、卢慎、狄兼谟宴游。因九老皆高龄，时人称之为“香山九老”。白居易为纪念九老的聚会，曾请人把集会的情景绘制下来，在此之后逐渐成为雅集、隐居的题材传统。“香山九老”又称“会昌九老”，因其远离世俗、寄情山水的精神旨趣与中国古代文人的理想高度契合，成为文人画的重要题材。这一题材的绘画自宋代开始兴盛，至明清达到顶峰，还一度流入朝鲜、日本，留下了大量的同名绘画作品。文人墨客常借此表达自己远离世俗、寄情山水的隐逸情怀。在这里，他们畅叙幽情，用一种私密又开放的方式塑造了城市中可以交游栖居的“野人家”。
(明) 周臣香山九老图
纸本设色纵177厘米横106厘米
天津博物馆藏
园林，还是一方微缩的世界，如同“壶中天地”，它将林泉丘壑、亭台楼阁安置其中，呈现出微观与宏观的对照，隐射着文人微妙的世界观。造园者将园林营造为宛若青山在的自然天地，尽情地畅游这一方精神净土。其中，石、砚、瓶、架，这些清供雅物，增添了生活气息；鸟、兽、虫、鱼，这些鲜活灵动的生命，补足了动静之宜；梅、兰、竹、菊，这些意蕴悠长的植物，被赋予了人文情怀。在中国古代文人的心中，天、人原应合一，因此有着格物致知的传统，有着赏玩长物的习俗。那些赏石、竹丛、盆栽、珍禽、鱼塘……无一不是园主精神的外化，远而望之得其精神，迫而察之得其清趣。
边寿民的《杂画册》就是这种“玩物”精神的代表。这套册页不用前代常见的花鸟题材，把目光聚焦在“园中之物”上，画家的眼睛赋予了它们性格和灵魂。案边玉瓶种的梅花，自有冰姿傲骨。小圃篱笆中的茄子、豆角，寒酸蔬笋之气形于画，复于诗，是享钟鼎者无法体会的田园之乐。文人将隐居生活视作一种天然的修行，园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小小的茶壶中，寄寓着文人的枯肠雪心。这种极其关注生活细节的绘画题材转变，一方面是明清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表现，另一方面则是文人园林生活的具象化，展现着他们将一事一物都视作天然之理的心境。
古代文人常常在诗画合一的语境中体味园林之景，往往将园林之景塑造为一场诗与画的盛宴。晨光熹微之中，五柳先生归园田居，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兰亭清流之上，王逸少携群贤举修禊事，游目骋怀，畅叙幽情；琅琊醉翁亭之间，文忠公与滁人同游，共享山水之乐，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也……中国文人不仅落墨铸就皇皇长文，也以妙笔丹青养成不朽林泉。它们存在于每个中国文人的梦中，是陶潜的桃花源，也是你我的乌托邦。
(宋) 赵伯驹 (传) 仙山楼阁图
绢本设色 纵25.3厘米 横26.8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东晋陶渊明所作的《桃花源记》，描绘了人们理想的家园，不仅成为后世画家热衷描绘的题材，更是文人的精神栖所。桃源的意象无论在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传播极广，如同一条精神脐带，串联着整个东亚文化圈千年来的审美理想。俞龄的《桃花源图》绘远山丘壑间溪流淙淙，沿岸桃花林掩映。渔人已弃舟而与乡人交谈，所处之地，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派平和安逸的气象。此卷笔墨秀润清雅，树石皴笔勾点，自然灵动。以花青及桃红色渲染，营造出春意盎然的桃花源景致。俞龄是杭州人，他笔下的桃花源比起陶潜之武陵，更接近江南山水的柔婉。作为精神家园，桃花源变幻出千万种形象，归根结底，它所呈现的不过是中国古代文人所渴望的超脱世俗的幽栖生活。
“悠悠烟水，澹澹云山，泛泛渔舟，闲闲鸥鸟，漏层阴而藏阁，迎先月以登台。”以我观物，内心澄澈，观物识心，自得妙趣。在中国传统美学中，人们习惯于一种对“物”的直觉观照。而在中国古典园林中，文人同样执着于“物”的意境与造化。园由心造，纸上游园，就让我们在“壶中天地”营造一方净土；在与经纶世务一墙之隔的地方，觅得“绝似野人家”的心境。
(宋) 赵伯驹 (传) 仙山楼阁图
绢本设色 纵25.3厘米 横26.8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