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废奴运动的成因：社会结构转型与价值观变迁

英国废奴运动的成因：社会结构转型与价值观变迁

从马克思到现代化理论，学者们已经确认了社会结构性转变与社会变革之间的紧密联系。为了深入探讨社会主导生产方式的变化如何影响主导价值观，Figueroa 和 Fouka（2023）在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上发表的工作论文，针对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英国废奴运动进行了深入研究。作者发现，工业革命导致的结构性转型改变了社会内部权力分配，使那些追求公平、平等并在奴隶制经济中处于弱势的群体（主要是实业家）能够联合推动废奴运动的进行。

历史背景

英国奴隶制与废奴运动

在19世纪早期，英国是大西洋奴隶贸易的主要参与者，超过一半的奴隶是由英国船只运送的。奴隶劳动是西印度群岛生产糖的主要投入，英国的殖民地牙买加和特立尼达等地区生产了当时世界上一半以上的糖。

1783年，贵格会首次将废除奴隶制提上英国议会议程，但很快被驳回。随着废除非洲奴隶贸易协会的成立，历史学家所称的“废奴运动”开始兴起。该协会的目标是提高人们对奴隶制的认识，并动员公众舆论反对奴隶贸易。

废奴主义者的一个关键策略是利用运动，使请愿书涌向议会。废除奴隶制的大众运动可以分为三个大的阶段：1788年至1807年期间为废除奴隶贸易而进行的零星运动，1823年为改善被奴役者的生活条件而进行的运动，以及1830年至1833年为解放被奴役者而进行的大规模全国运动。废除奴隶制对英国来说代价高昂。据估计，1808年至1867年，英国社会废除奴隶制的总体经济成本约为每年国民收入的1.78%。

工业革命和结构变化

1750年左右开始的英国工业革命彻底改变了多个经济领域，包括纺织生产、冶金和运输。这一转变使英国从一个农业国急速蜕变为一个工业和资本主义经济体。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英国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翻了一番，农业劳动力比例减半至22.7%，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口从事制造业，使英国成为了“世界工厂”。到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形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中产阶级：一个是相对富裕的资本密集型阶级，以伦敦的商业为基础；另一个是劳动密集型阶级，以北部的制造业为主要支柱。

在实业家中，有85%拥有中产阶级背景，其中近一半来自低中产阶级家庭，如店主、自雇工匠和各种手工艺人，以及各类农民。这些崭露头角的中产阶级还表现出一些明显的特征：他们秉持着严格的职业道德，对休闲不以为然，这一特质源于他们早年的职业培训和长时间的学徒期。这些价值观不仅源于他们的职业背景，还受到他们的宗教信仰的影响。早期实业家不仅信奉新教的职业道德，还坚守着关于人类自由和摆脱压迫的启蒙思想，因此他们是著名的废奴主义者。同时，随着工业劳动力在劳动人口中所占比例的增加，实业家成为了工业劳动力社会关系的仲裁者，拥有中产阶级眼中的道德权威。

资本主义发展与废奴运动的兴起

工业资本主义的崛起与废奴运动的兴起几乎发生在同一时期，而这两个事件在时间上的巧合，引发了历史学家们尝试将这两个现象联系在一起的各种理论。广泛而言，这些理论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强调不断变化的经济利益，强调随着工业部门的快速扩张，殖民地的糖贸易对英国经济的重要性逐渐减弱；而另一类则认为不断演进的意识形态在其中扮演了更为主导的角色。

他们观察到废奴主义更像是一场大规模社会运动，主要由中产阶级参与，而这一运动不仅仅反对奴隶制，还支持其他一些改良主义事业。然而，尽管废奴主义的大多数支持者属于中产阶级中的工匠、专业人士，也有观点认为，反奴隶制主要反映了新兴工业精英的意识形态和利益,他们对奴隶制度的攻击有助于使依赖自由劳动力的资本主义秩序合法化。

在议会外的废奴动员

作者统计分析了工业活动对于废奴运动的影响。总体而言，随着地区的工业化程度提高，人们向议会提交的反对奴隶制的请愿书也越来越多。其中，拥有最大面积煤炭储量的教区所发出的请愿书数量比没有煤炭的教区增加了19.4%，拥有最多水磨的教区比没有水磨的教区多发出了21%的废奴请愿书。

为了证实以上结果，作者根据水力学的基本原理构建了一个与水磨坊建造可能性有关的工具变量。水力学研究表明，水流蓄积——上游流入某一地点的面积——与某一地点的海拔梯度之间的相互作用会影响一个地区的水能潜力。在15世纪，高流量积累和倾斜地形相结合的地方更有可能出现水磨坊。利用这个工具变量，作者得出了相同的结果，即随着英国工业化的发展，反对奴隶制的请愿活动也更频繁。

工业化和废奴请愿书之间的正向联系可能是由中产阶级以及工人阶级推动的。为了更好地理解工业精英是否在请愿运动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作者利用了1806年在工业城市曼彻斯特发生的反奴隶制请愿书签名活动。统计结果显示，实业家在请愿运动的参与者中占有更加突出地位。无论是从时间还是数量上来看，相比于其他职业的群体，实业家更早且更多地签署了废奴请愿书。

为了更好地理解价值观和经济利益在推动工业地区反对奴隶制的动员中所起的作用,作者接着研究了媒体对于奴隶制有关话题的讨论。

图 1 按发表地点划分的关于奴隶制的新闻报道主题

图 1显示在工业区发表的新闻报道更倾向于关注废奴主义团体和反奴隶制请愿。其次，与奴隶制的经济方面有关的话题，如奴隶制贸易、奴隶产权、糖贸易，在工业区不那么普遍。这表明工业化地区对于奴隶制经济的依赖程度较低。

在议会内的废奴动员

作者还对议会内的投票活动进行了分析。国会议员的经济活动与投票行为之间存在很强的正相关关系。在讨论废奴问题时,身份为实业家的国会议员平均而言比没有工业利益的国会议员投票支持反奴隶制政党的可能性高36.2%。在考虑一系列职业身份，如是否奴隶主、商人，绅士、贵族，以及与政治意识形态、宗教信仰、教育程度有关的因素之后，正如预期的那样，与西印度群岛（产糖殖民地）的联系大大减少了对废除奴隶制的支持。此外，无论是自由派还是激进派，他们都积极地支持废除奴隶制。因此，工业利益是一个强大而重要的预测因素。换言之，当议员与工业存在利益关系时，他们更倾向于反对奴隶制。

作者认为，反对奴隶制的动员不仅受到对奴隶制收入的依赖程度较低的推动，而且还受到与废奴和其他改良主义事业相一致的价值观的驱动。遵循道德基础理论，作者区分出了两种不同的道德价值观：普遍主义价值观和公共价值观。普遍主义价值观强调公平和平等，呼吁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和关怀。而公共价值观强调对国家或家庭的承诺，以及对权威、秩序和社会传统的尊重。通过分析国会议员在会议中的讲话，作者构建出不同国会议员群体在这两种价值观上的倾向。作者的实证结果表明，身份为实业家的国会议员在他们的国会发言中更有可能是普遍主义者，即更多地强调公平和平等，呼吁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和关怀。且在发言中并不倾向于使用与神圣、纯洁有关的宗教词汇。这些结果都表明，与废奴运动一致的价值观推动了人们参与废奴运动。

结 论

本研究以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英国的废奴运动为背景,考察了社会结构转型和社会变革之间的联系。通过分析反奴隶制请愿书、废奴主义组织的成员、议会议员在议会中的投票行为以及经济活动等数据，作者发现，对废奴运动的支持与制造业在整体和个体层面上都存在密切的联系。借助个人传记和议会演讲的分析，作者揭示了实业家们对奴隶制相对较低的依赖程度，以及他们具备的普遍主义世界观，将他们与传统的社会精英区分开来。总之，作者的研究结果表明，在推动社会变革方面，价值观和经济利益都发挥着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