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成绩、重艺术、善管理：兰亭小学快速崛起之道
抓成绩、重艺术、善管理：兰亭小学快速崛起之道
在广东省鹅岭市湖海区教育系统中，陈校长是一位风云人物。她长期从事一线教学和管理工作，并在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用四年的时间将一所新成立的小学打造为湖海区的“教育景观”。本文从校长的视角，总结了这一教育景观的产生过程。
背景介绍
兰亭小学创办于2016年，由湖海区财政出资、某大型房地产公司赞助。该校学区主要是该房地产公司在鹅岭市新开发的一处重点大型楼盘。楼盘位于临近老城区的近郊新城，交通便利，吸引了众多年轻白领安家。但是，兰亭小学开办初年仅有不到二十位教师，且以无工作经验的新教师为主，只有一年级新生。2017年暑假，兰亭小学对应学区的家长到鹅岭市政府门口“散步”请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新学校、新老师的试验品，要求转学，引得鹅岭市民关注。
陈校长：业绩突出，言必称理念
陈校长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粤北山区，父母都在机关工作，是典型的大院子弟、干部子弟。她在1983年以全年级前几名的成绩留校工作，随后半脱产获得省广播电视大学大专文凭，转任语文学科教师。1993年，珠三角的经济格外火热，陈校长决定放弃在中师的职位，通过关系离开家乡南下调动到鹅岭市，到乡镇担任小学语文教师。因教学突出，很快被提拔为教导主任，2000年到镇教办担任教研员，几年后回到原单位担任教学副校长，同样业绩突出，2012年跨区调动到湖海区担任教研员，主管语文、学前教育、德育和艺术学科。
在陈校长的教育哲学里，理念高于其他事项。在陈校长看来，相比其他校长，自己最大的差别就是“理念先进”。她在很多方面以北上广等大城市的教育经验为师，认为一线城市的教育经验也以国外为师，“鹅岭市真的没有我特别敬佩的校长”，陈校长曾这样感叹。她将她的理念归纳为“博学雅趣”，强调在抓好日常教学的同时开展素质教育，培养学生的艺术品味和艺术特长，明显在全面发展中强调艺术的发展。成长于干部家庭的她自幼就接触艺术，并在日后的工作中始终认可艺术对于学生的重要影响。
文初提到的家长散步事件，让湖海区主管教育工作的区领导十分难堪，这位领导一直在教育系统工作，在90年代就认识了小有名声的陈校长，当时陈校长在乡镇小学组织开展的课本剧比赛一度成为鹅岭市的语文教研亮点。在17年暑假，领导不断动员已经等待退休的陈校长担任兰亭小学校长，并且许诺尽全力支持陈校长办学，面对领导的再三邀请，陈校心动了，决定接任兰亭小学校长，并且要在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几年，快速地将兰亭小学办成符合自己理念的学校。对陈校长而言，兰亭小学颇有退休前最后一舞、为职业生涯做总结的重要意味。
陈校长于17年9月开学后走马上任，可以将她所做的工作总结为——面向三个领域、实施两个方法。
三个工作领域：成绩管理、素质教育、公共关系
校长工作的基础题，是成绩管理，“把成绩搞上去”。
成绩管理很重要，现目前学生家长和区教育主管部门最关注的当然是学生的成绩，即使小学期间禁止考试和排名，但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家长对于孩子成绩的根本关注。成绩管理并不出彩，由于一系列减负政策的要求，教育部门对学校以及学生的成绩数据讳莫如深，数据绝不会对外公布，社会公众很难了解一个地区各个学校的教学质量。只有教育圈内部了解成绩的高低，主管部门会在期末考试后将本校数据和当地平均数据传给学校，其他学校数据只做口头传达，老师的教学业绩通过每个期末发放的总额不超过一千两百元的教学质量奖体现，而校长的教学质量奖则是全校的平均数，这样的激励当然不能算“重赏”，因而在小学阶段老师和学校抓成绩，更多出于对家长的良心和在教育圈的面子，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学校在区里排名倒数。教育部门也不会在明面上通过成绩对学校进行考核，更多是口头劝勉和表扬，因此成绩管理没有办法“出彩”。
成绩管理自然要先从教师抓起。兰亭小学的教师队伍相当年轻、相当缺乏经验，相应地，当年兰亭小学的教学质量在统计数据中排名全区倒数，但在上任一个学期之后，兰亭小学的成绩就惊人地进入全区前列，甚至在有一年期末检测中，全校数学成绩数据位列鹅岭市三百多所小学之首。针对新老师居多的校情，陈校长采取新老教师结对的办法帮助新教师成长，在教学上安排骨干教师带一两位新徒弟，在班级管理上安排老教师任班主任、新教师任副班主任，要求新老师在一年之内能学会如何管住学生，两年内做到教学质量达到平均标准。另外，还要求青年教师多听课、多修改教案，组织青年教师教学比武。平时陈校长还会在各种场合，和老师们强调说抓成绩要关注平时的教学，不能只靠最后一个月。陈校长还要求科任老师每个月进行一次“检测”，多进行学情分析，为此还冒着违反“小学阶段禁止考试”的风险。总的来说，陈校长认为自己与老师的关系是重视、信任、相互理解，不像其他学校将新老师安排到一二年级、安排做班主任，她给新老师创造了比较宽松的成长环境，又给教师适当的压力。
校长工作的区分项，是素质教育。
在小学阶段，相比课程成绩，素质教育的表演性更强，又符合教育界的政治正确，因而以素质教育为卖点和区分项更能让学校成为亮点景观。相比教育学著作中那些内涵丰富、包罗万象的概念，陈校长理解的素质教育重点相当突出、相当引人注目，就是文化和艺术，直白地讲，就是“琴棋书画”加“吹拉弹唱”。
文化侧重于物质层面，兰小校内各处布景、宣传板都由校长亲自和广告公司协商策划，并且陈校选择的公司，其主要客户来自广州、深圳两市，“鹅岭市的公司都没什么档次，我根本看不上”。装饰校园的原则，是不留白，陈校致力于消灭所有“大白墙”，布置了众多挂画、绿植、宣传栏，内容有鹅岭历史和传统文化、艺术作品和名人故事等，并且经常更换，其中本地传统和本地历史是陈校长的侧重点，非常符合市里、区里对传承地方文化的强调。同时，校内设置多处流动图书角，购买大量书籍供师生随手取阅。新学年开始时，陈校长都会带领新老师和新生游览校园，向他们介绍各处设置的意图。
陈校长打造的“教育景观”的核心亮点是艺术，又分为多数文艺和少数文艺两个部分。多数文艺方面，陈校希望每一个学生都有上台表演的机会，设立了“一周一班一舞台”，即各个班轮流每周出一台节目向全校表演，并且在课程教学中融入艺术，例如语文学科采取“课本剧”模式，从教材里面选课文编成剧本，语文老师自己写剧本，准备音乐、道具并组织学生排练。在陈校看来，有上台表演经历的孩子一定会培养出自己的自信心，学校要充分地提供让孩子展现自己的机会。少数文艺，肩负着陈校冲出鹅岭、走向广东、放眼全国的宏愿，“新学校要有亮点，要在短时间内快速地获得社会的认可......我都快退休了，没这么多时间”，她的思路是打造高质量的少数精品艺术节目，目的是拿大奖。最让她满意的是一项舞蹈节目，她向区里申请专款十五万元，费劲周折借助自己家庭的关系邀请当地一位有国家头衔的少儿舞蹈专家，为学校编排了节目，最终获得某项国家级少儿舞蹈比赛的金奖。兰亭小学的弦乐团，陈校长同样动用上层关系邀请了鹅岭的退休音乐教研员为之指导，申请专款支持乐团到各地交流表演。
公共关系，是校长工作的附加题。
包括家长和社会两方面。想让家长满意，除了会做更要会“说”，通过家长会和具体科任教师，陈校不断向家长传递着“博学雅趣”的主张，向家长解释让孩子上台的意义、家长配合学校开展文艺活动对于亲子关系的改善等等。其实陈校长的“琴棋书画”加“吹拉弹唱”工程本身也符合城市白领家庭的教育趣味，兰亭小学的家长天然对素质教育这个模糊的概念有所推崇，也希望孩子多接触各种兴趣爱好，而陈校长提供的渠道是低成本的——学校与校外专业培训机构开展合作，机构为学校的兴趣社团、校本课程提供低价甚至无偿的基本培训，由学校和机构买单，有兴趣的家庭自然会选择机构的正式课程。在社会上积攒名气，一方面靠家长的口耳相传，另一方面也靠学校获奖的新闻宣传，兰亭小学的文化、艺术工程，确实高度符合城市居民对素质教育的想象，兰亭小学如今已是全区第二大学校，有两千多位学生和百余位教师，学位颇为紧俏。
两个工作方法：具体事务的概念化、以身作则
当领导，关键就是做好下属的群众工作。具体到公办小学而言，校长没有经济激励手段——因为体制内最大的特点就是旱涝保收，老师们的收入不会因学校办好办坏有很大的差异，有也只是封顶一千二百元的教学业绩奖，而这一奖项即使全区教学数据排名第二的教师也没有拿满，至于学校的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能不能成为亮点，更和普通教师的收入无关；校长也缺乏政治激励手段——教师的晋升通道不由校长掌握，职称的评选有一套地区通行的标准，学校对此影响有限，而教师的职位晋升通道也较为狭窄，一个一百多位教师的学校只有不到十位中层干部、两到三位副校长和一位校长，大部分教师就会以普通教师身份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封官许愿、数量有限。
所以，通过群众工作进行思想动员，是校长激励教师干事的主要手段。开会是群众工作的核心场景，陈校上任之初给全校的第一印象，就是太喜欢开会了，有时一周会开两三次全体教师大会。她在会上向老师讲政府的期望——湖海区需要一所能争气的学校、讲新学校的特殊性——没有历史包袱、讲所在学区的地域优势——高房价小区的住户素质更高，老师们既来之则安之，都是一条船的人，“你自己在铁小工作，也不愿意被人说铁小差吧？”通过开会，校长向教师们传达了要大干一场的信号。具体要干什么事，也通过相应的会议进行动员。对教师而言，只要校长把事理说清楚，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愿意跟着干，这与教师职业特殊的伦理道德标准有关，面对“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虚的动员效果并不比实的诱惑差，甚至关于理念、职责的话语比利益更中听。
针对教师的群众工作具体要怎么搞？
首先，要引起教师的注意力，这一过程的本质是“具体事务的概念化”——把事情从日常的层次提升到教育理念的层次、发展大局的层次、各种大道理的层次，就能引起老师的注意力！校长要明确什么事情是自己重视的，办法如上文所言，就是开会。特定的话题，讲的次数越多、讲的时间越长自然就意味着领导越关注。校长需要关注的事情非常多，包括但不限于学生成绩、学生行为习惯、新教师成长、教师工作状态、校园环境保持，以及学校的特色项目等等，特色项目就体现了校长工作的差异性，并且往往是一位校长潜在的出彩之处。在兰亭小学，特色项目就是上文提到的文化和艺术。
学校的会议有两类。行政例会是决策性会议，由校长、教学副校长、德育副校长、教导处正副主任、德育处正副主任、后勤主任以及少先队辅导员参与，集体规划下一周需要完成的工作，校长在会议中直接参与方案制定，并能在发言中将注意力向行政传递。教师大会是仪式性会议，教导、德育两部门向全体教师传达上周行政例会讨论通过的方案，而校长对活动开展的重要性等虚的方面进行补充和动员，“说一些鼓舞人心的话”。例如，很多科任老师对于德育处组织的工作并不是在意，如果涉及调课、连堂则会加重老师负担，陈校长就会搬出一套大道理做思想工作，从学校办学要为学生的一生负责说起，联系到英国的绅士教育、新加坡的纪律治国等等，有时还会将德育处－级组－班主任、教导处－科组－科任老师两条线的合作，冠以“所有人参与的学校发展”的旗号。教师的个人休息权益，怎么能和理念的高大威猛相匹敌呢？
引起教师的注意力之后，还要传递、维持注意力，这是校长重视的事能不能办好的关键。一般而言，注意力传递的层级是校长→中层行政→科组/级组→科任老师/班主任的四层。
途径是校长巡视，体现的是领导的“以身作则”。对于校长而言，除去开会、文书工作以外的时间都是机动的，陈校长将之用于巡视。普通老师要求七点半到，校长提前到七点，用过早饭就开始巡视校园，检查设备、绿化，随后在门口迎接学生，提醒学生注意精神面貌；早读以后，校长就要到老师办公室转一转，让老师们知道校长也没闲着；上午四节课，除了到各班后窗听课以外，还要到各个部门了解工作开展情况，询问有没有困难需要自己协调；中午吃饭时间还要向学生了解菜饭口味，和申请到校陪餐的家长交流，午睡时间又要到各班、各个休息室检查纪律、检查老师是否认真看管；下午同样要到班巡堂、帮助各部门协调工作。在巡视过程中发现的情况，校长都会及时反馈到全校教师工作微信群中。
不难发现，领导巡视的逻辑说直白一些就是“刷存在感”，时不时出现的校长的身影将在教师、学生的心中制造出自我规训的投影，工作微信群中的点评借助单位内部较为亲密的熟人关系也会给老师制造出面子、名声上的压力，当班上的桌椅摆放被校长批评，有几位班主任的面子能挂得住呢？
当然，群众工作的其他方面也是必要的，比如放手发动群众。陈校长主持的行政例会不是她的一言堂，她要求参会的所有行政都要对其他部门的工作“指手画脚”，自己尽量做参会人而不是话事人；在评优评先上，陈校长也要求认真开好述职会，让级组内教师相互了解彼此的工作量，没有自荐、但工作确实兢兢业业的教师也会被学校行政推荐评优。总之，比较民主、注重统一思想的工作方式的确让兰亭小学的教师在负担较重的情况下仍然保持了比较高昂的工作热情。
教育作为景观的不可复制性
“办好一所学校不难，两三年就够了！”这是陈校长在访谈时说的原话，从实践结果来看，兰亭小学也确实如她上任时所说的那样，成了近年来湖海区小学教育最亮眼的一张名片。兰亭小学的教育景观，以成绩作为基础，以素质教育尤其是吹拉弹唱的素质教育作为闪光点。
但这样的跨越式发展是难以复制的，兰亭小学的成功具有很多方面的特殊优势。
首先是“政绩工程”的优势。办好兰亭小学是区分管领导的利益所在，湖海区的教育在鹅岭城区排名靠后，分管领导想要继续晋升，手上必须要有经得起上级检验的成果，在有限的时间内提升全区的水平是不划算的，利用有限资源堆砌一处景观显然更加理性。兰亭小学可以向区里申请艺术兴趣社团的专项资金，这是稀缺的经济资源。同时还能获得领导的注意力，这是稀缺的政治资源，领导的青睐能够施展自我实现预言的魔力，至少，它可以成为校长激励教师继续努力的论据。
其次是所在学区的优势。小学阶段学生的成长环境，校园和家庭各占百分之五十，兰亭小学对应的学区是湖海区房价较高的新小区，家长本身是重视教育、愿意投资且能够投资的，他们是学校在成绩管理上的努力的倍增器，而艺术兴趣的培养更是城市白领阶层喜爱且能够负担得起的高门槛消费。有如此“优质”学区的小学，在湖海区不超过三分之一。
最后是陈校长个人的优势。她是一位了解教育造景规律的校长，对教育学的各种理念信手拈来，尤其了解艺术、美育，这和她以往的工作经历也有关系，她借素质教育作为亮点制造景观是非常理性的，成绩很重要但成绩不能作为突出的政绩，因为素质教育的意识形态要求小学阶段要全面发展，在德智体美劳五项里最适合表演、最适合宣传的当然就是美了。她是一位善于施展管理艺术的校长，有旺盛的精力关注学校的方方面面，教师对她的评价是“不放过细枝末节”，她能带领团队高负荷工作，群众工作能力强。当然，她在学校外的资源优势，也为她打造教育景观提供了不少的帮助。
虽然就目前的分析，兰亭小学的做法是难以复制的，但不意味着它和其他的景观一样悬浮于受众之上。从教师和家长的反馈来看，文化和艺术的确对孩子有正向的影响，这当然是素质教育在意识形态属性之下的科学性使然。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如何以更低的成本、更可持续的做法、更大的规模让素质教育从少数学校走向多数学校。
假如有更多的树木可以分享某处盆栽挤占的过量资源，少数景观也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本文原文来自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