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鸟:从《山海经》中的“灾星”到爱情象征
比翼鸟:从《山海经》中的“灾星”到爱情象征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的诗句,让比翼鸟成为爱情的象征。然而,这种神奇的鸟类最初并非代表爱情,而是被视为不祥之兆。它如何从《山海经》中的“灾星”变成文学中的爱情符号?让我们一起探寻比翼鸟的文化演变之旅。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这两句诗大家耳熟能详,但它其实后来演绎出来美好寓意的想象。起初的(真实的)比翼鸟到底啥样呢?
有一副搞笑(吃货版)的对联:“ 一行征雁向南飞,两只烤鸭往北走”,说的是“烤鸭”对“征/蒸雁”恰到好处。其实不妨把“两只烤鸭”换成“一对比翼”——这种神奇动物天生就成对行动,否则日常生活不能自理。
翻开《山海经》,这对并肩高飞的比翼鸟,不仅与爱情无关,还曾令人谈之色变。它竟然是“不祥之鸟”!
相伴双飞是鸳鸯?
“比翼鸟”是中国人熟知的意象。广阔的天宇中,比翼齐飞的一对小鸟,既自由自在,又有伴侣的陪伴,果然是所有恋人最美好的期盼。
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一诗的结尾处,就替杨贵妃和唐明皇发出了呼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人世间的富贵权势,如同浮云苍狗,转瞬即逝,在一切都结束时,才懂得,原来我们最想要的,不过是像一对彼此相伴的鸟儿,一枝并蒂齐发的叶,永远相伴而已。
画家想象中的李、杨化身比翼鸟,永世相依的场景。绘画 / 吴达立
唐明皇与杨妃的梦想许多人都有,汉代焦延寿的《焦氏易林》中就有“合体比翼,嘉耦相得。与君同好,使我有福”这样充满期盼的句子。
汉代乐府《孔雀东南飞》中,被婆婆强行拆散的焦仲卿与刘兰芝死后,终于合葬。他们墓旁种着松柏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就像两个相向而立的人,伸长双手想要拥抱对方。繁茂的树中,也神奇地生出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凄婉地倾诉着悲哀的恋歌。一个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定义了人们心目中的比翼鸟——鸳鸯的代名词。
萧玉田连环画《孔雀东南飞》。原作为绢本设色作品,现藏于中国美术馆。
这胖乎乎长得像鸭子的鸟儿,总是雌雄相伴。然而,在更早的文献记载中,比翼鸟有多种形象,而且它的历史,其实和爱情无关。
不祥预警:它一出现就会发大水
比翼鸟的形象,最早出现在《山海经》中。《山海经》是一部非常古老的典籍,据《山海经》研究专家刘宗迪教授的考证,《山海经》中的《大荒经》《海外经》部分所据原图,应成书于商代,而《山经》部分则成书于春秋时期。
相比《山海经》中那些光怪陆离的神禽异兽,比翼鸟的原型——“蛮蛮”,不免有点普通了。
绘图为现代人想象中的比翼鸟“蛮蛮”。绘画 / 皆众生
据《山海经·西山经》记载,蛮蛮生活在一座“崇吾之山”上,它长相普通,“其状如凫”,像我们生活中常见的鸭子。但它却有个神奇的特点:“一翼一目,相得乃飞。”蛮蛮鸟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必须两只鸟凑在一起,才能起飞。设想一下,两只笨手笨脚的胖鸭,紧靠在一起努力高飞,不仅可爱,也多少有些励志。
但是,在《山海经》所描述的时代,蛮蛮却十分不祥。因为大家认为,当它出现的时候,“见则天下大水”!《山海经》中记载了许多兆示灾祸的神奇生物,仅以专门预警水灾的动物为例,有“见则其邑大水”的四角白鹿怪兽“夫诸”、“见则其国大水”的像翟的红色怪鸟“胜遇”,等等。但这些神兽出现,只兆示一郡一国要发洪水。可蛮蛮一现身,全天下都难逃大水,灾祸指数升至最高级。可以想见,当时的人如果见到蛮蛮,一定避之唯恐不及。
《西山经》中又有一种“翠山鸓鸟”,状如喜鹊,一鸟双头、四足,与蛮蛮相映成趣。
比翼鸟的身影,还见于《山海经·海外南经》:“比翼鸟在其东,其为鸟青、赤,两鸟比翼。一曰在南山东。”《大荒西经》的神山中,也有比翼鸟出现:“有巫山者,有壑山者,有金门之山……有比翼之鸟,有白鸟青翼,黄尾,玄喙。”这两条记载中的比翼鸟,色彩斑斓,藏身于充满神秘巫术氛围的神山当中:果然不是凡鸟,怪不得它一出现就会发大水。
为什么古人会认为比翼鸟是兆示大水灾的不祥预警?通过现有的文献材料,很难下定论。或许因为它是习性怪异的水禽,而古人向来认为反常的事物,会导致不同寻常的后果。又或者,上古时代冰川融化引发的大洪水发生时,它都恰巧出现,便被古人记录在册了。
天下归心贡奇鸟
《山海经》中,如比翼鸟一般预示灾难或太平的动物,被古人称为“朕兆”(即征兆、预兆之意),在没有气象卫星和地震监测系统的古代,承担了相关职能,虽然以科学时代的眼光看来,它们并不靠谱。与鸾、凤相比,比翼鸟显然是鸟中不讨人喜欢的“灾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却逐渐从“不祥”变成了“祥瑞”。
由远方异国进贡而来的比翼鸟,昭示了王者德被苍生、四方来朝的景象。与比翼鸟性状类似,也曾出现在《山海经》中的比肩兽蛩蛩,同样被视为祥瑞。
《管子》《吕氏春秋》《史记》中都记载了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
春秋时代,周天子的力量式微,齐国的齐桓公率先称霸,号令天下群雄。传说古时的圣王黄帝、炎帝、尧、舜,都曾在泰山行封禅礼。只有封禅泰山后,才算正式告命于天,得到了统治华夏世界的天授权力。齐桓公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认为凭自己的功绩,足可以封禅泰山了。
名臣管仲却极力劝阻他:“古之封禅……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至者十有五焉。今凤凰麒麟不来,嘉谷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鸱枭数至,而欲封禅,毋乃不可乎。”——上古圣王是在东海的“比目鱼”、西海的“比翼鸟”等珍奇的东西,都不请自来后才封禅的。咱们还啥稀罕的祥瑞都没见到呐!凤凰、麒麟不来,嘉禾也不生,野草遍地,恶鸟屡至,现在封禅能合适吗?
▲ 麒麟是古人想象中的生物。明朝郑和下西洋,带来了众多珍奇异兽。图为《异域图志》描绘的麒麟,其实是非洲的长颈鹿。
桓公一听,果然作罢,至死也没去封禅,即使泰山就在齐国境内,十分近便。由此可知,到了春秋时代,比翼鸟在人们心目中已经与鸱枭这样的恶鸟,拉开了很大距离,很可能是祭天仪式中重要的祥瑞贡品。
《逸周书·王会解》中记载了周成王时盛大的“成周之会”,各个远方殊国都来进献贡品。巴人进献的贡品就是比翼鸟,与其他方国进献的凤鸟、鸾鸟、皇鸟、文翰等吉鸟并列:“西申以凤鸟(凤鸟者,戴仁抱义掖信)。氐羌以鸾鸟。巴人以比翼鸟。方炀以皇鸟。蜀人以文翰(文翰若皋鸡)。方人以孔鸟。”《逸周书》极有可能是战国学者编造的,但也至少说明在战国人心目中,比翼鸟已与凤、鸾同列。
▲ 凤凰的形象,在文字诞生之前,便已出现。世代累积,终成定式。图为想象中的神鸟凤。
虽然不能与拥有科学知识的现代人相比,但相对而言,周人比较务实,重视礼法和秩序,和热衷卜筮的商人形成鲜明对比。郑国的名臣子产、鲁国的孔夫子等,都是著名的不理会“怪力乱神”的人。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比翼鸟作为一种十分稀奇的方国贡品,变成了象征华夏君主征服异域的文化符号。在统治天下的诱惑面前,比翼鸟那一点十分不靠谱的“水文监测”(洪水预警)功能,也就被搁置不提了。
情投意合若比翼
比翼鸟能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在于它们比翼而飞的习性。而无论作为预示水灾的朕兆,还是象征异邦臣服的祥瑞符号,似乎都和它的这一特性没有多大关系,给人的感觉只是一种稀奇、不常见的怪鸟。
但是,也有一些人注意到了比翼鸟“不比不飞”的特殊习性,如《尔雅》中记载:“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鹣”字,从兼从鸟。兼者,比也,指并列齐飞之鸟。到了汉代,大一统帝国形成以后,在经生儒士们的眼中,比翼鸟又被赋予了新的内涵。
▲ 曾是古巴地异鸟的比翼鸟,在画家笔下,成为了云南村落的守护神,而村民们则化身飞鸟,并肩翱翔。绘画/吴达立
汉代学者韩婴的《韩诗外传》,亦称比翼鸟为“鹣”:“南方有鸟,名曰鹣,比翼而飞,不相得,不能举。”韩婴说起比翼鸟来,并不是为了猎奇,而是托物言志——“……夫鸟兽鱼犹相假,而况万乘之主而独不知假此天下英雄俊士,与之为伍,则岂不病哉!”必须比翼才能飞翔的比翼鸟,说明了合作的重要性。国君也应以比翼鸟为榜样,懂得友爱天下的英才俊士,与之并肩为伍。
魏晋年间,连年战乱,动荡不安。一部分人选择“躺平”,每日纵酒,搞行为艺术;另一部分人则怀有宏图大志,渴望像飞鸟一样,自由翱翔天宇。志同道合的友人相互激励时,又一次想到了比翼鸟在天空中振翅齐飞的形象。
▲ 唐·榆林25窟主室南壁的共命鸟与孔雀。摄影/孙志军
建安十六年(211),曹植刚刚受封平原侯,他随父曹操西征,过洛阳时遇到了好朋友应玚、应璩两兄弟。应玚出身官宦世家,与曹植从小就认识。俩人都是文采斐然的少年郎,彼此惺惺相惜,友情甚笃。知道应玚被提拔为兄长曹丕的部属,曹植设宴送他,并在宴会上当场写下情真意切的《送应氏二首》(其二):“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曹植用“比翼鸟”来书写他渴望与自己的好朋友一起建功立业、大展抱负的愿望。这可不是什么魏晋版的“断袖之癖”,而是情真意切的友谊之歌。
▲ 苏州考古研究所藏三国孙吴时期的鸟首金钗,出土于江苏州市虎丘路新村土墩M2墓。钗首被设计成一对交颈比翼的双鸟,寓意美好。 摄影 / 止语庭除
魏晋时期,用“比翼鸟”来形容友情的并非曹植一人。“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曾在《述志诗》中写道:“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云汉,饮露餐琼枝。”西晋文学家陆机的《拟西北有高楼》,也有这样的诗句:“不怨伫立久,但愿歌者欢。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
诗人笔下的比翼鸟,以“并翅”的形象、“比翼”的姿态来寄托情感。而流行于汉魏时代的爱情故事中,象征夫妻恩爱的鸳鸯鸟,也常被赋予“比翼”之态。久而久之,两者混同,在东晋人王嘉的志怪小说《拾遗记》中,《山海经》里本没有性别的比翼鸟,成了“雌雄各一”。
而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名句,最终令比翼鸟定型为表达男女婚恋的爱情符号。凶鸟、吉鸟、情爱之鸟,比翼鸟的经历,还真是不同寻常。
▲ 根据明《山海经图》等想象绘制的比翼鸟。
自从比翼鸟成了爱情象征,民间各种“殉情化作比翼鸟”的传说便层出不穷。其中一个版本是:曾有一位爱鸟的大家闺秀,因养死了一只金丝雀而伤心不已。家中下人柳生会学鸟鸣,不仅能模仿金丝雀的叫声,还招来了许多别的鸟。柳生与小姐相爱了,小姐的父亲却棒打鸳鸯,对柳生痛下杀手,小姐闻讯吐血而亡。这对因鸟结缘、同生共死的爱侣,最后化作比翼鸟飞走。
假如两只鸟能对坐闲谈,不知道会不会聊起,人世间赋予它们的这诸多形象,它们更喜欢其中的哪一款?
链接:它们都是比翼鸟?
《山海经》中,出现了比翼鸟最古老的形象。而随着人们对比翼鸟意象的不断认识和演绎,很多神话中或现实中的鸟类,都拥有了“比翼齐飞”的造型。它们虽然和《山海经》中的形象有着鲜明差异,却共同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比翼鸟”意象。
鸳鸯:鸳鸯在先秦时就已经与婚恋题材紧密结合。人们普遍认为,鸳鸯雌雄相伴,栖息于水上,并游之状,如同比翼。于是,鸳鸯被视为现实世界中真实的比翼鸟。而其爱情属性,更进一步丰富了比翼鸟的文化内涵。
凤凰:先秦文献中,凤凰曾经与比翼鸟并称,是彰显王室天威、德行的祥瑞。据学者研究,两汉时期文物上的比翼鸟形象,与凤凰的体貌特征重合,说明当时比翼鸟与凤凰已经发生混同。民间认为,凤、凰分为雌雄两身,也恰可以比附比翼鸟成双成对的形象。
共命鸟:梵语名为“耆婆耆婆迦”(Jivajivaka),又被译为“命命鸟”“生生鸟”,是佛经中的神鸟,生活在雪山之中。《阿弥陀经》称,此鸟双头、人面,共一鸟身,其心亦为二,能发妙音。共命鸟形象随佛教传入中国后,曾大量出现在文人的笔下和佛教艺术品中。唐代诗人司空图撰有《共命鸟赋》:“西方之鸟,有名共命者;连腹异首,而爱憎同一。”共命鸟在中国化的过程中,吸收了比翼鸟的意象,并生发出“男女和合”的概念。比如,新疆和田地区出土的唐代共命鸟造像,头部就为一男一女。
本文原文来自《中华遗产》2024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