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人的互助养老火了:陪诊、买药、上门陪聊,不花一分钱
南京人的互助养老火了:陪诊、买药、上门陪聊,不花一分钱
在“存款百万,不敢退休”的今天,我们能否想象一种“不花钱”的养老模式?只需在平台上一键下单,就会有志愿者为老人提供上门服务,送饭、买药、上门陪聊、理发……
2019年,南京市政府决定推广一种新型的互助养老模式——“时间银行”。简单说,它的原理就是“以时间换时间,以服务换服务”。年轻人、低龄老人利用碎片时间为需要帮助的老人提供上门服务,这些服务时长会被记录、存储下来,等未来自己有需要时再换取相应时长的养老服务。
“时间银行”的志愿者上门提供一对一的服务
南京是全国第一个在市级层面推广“时间银行”的城市。而在南京发起“时间银行”试点的,是一名职业技术学院的教师史秀莲。
加入“时间银行”两年,志愿者詹宁辉(左)帮扶过的老人已经接近100位
79岁的芮祥云家住南京市鼓楼区热河南路街道,这里是南京市老龄化程度最高的街区之一。平均每4人中,就有1位是老人。
这是一套典型的独居老人的屋子:光线昏暗,不用的家具大多盖着罩子,上面落满了薄薄的灰尘;家里常年飘散着膏药味,大大小小的药盒随处可见;桌子的玻璃板下压满了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如果发生意外,这些电话是联络亲属的重要途径。
截至2021年末,全国空巢老人数量超1.3亿人,仅仅在南京市,就有100万不与子女同住的老人
2010年,丈夫离世后,芮祥云成了空巢老人,日子变得难捱。年轻的时候,她是南京“1002厂”的工程师,培养了一对极为优秀的儿女。儿子毕业于南京大学,1998年前往美国定居;女儿工作地点在20多公里外的开发新区。
优秀的另一面是,孩子们注定无法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老人。芮祥云患有膀胱癌,两年前做了尿流改道手术,排尿困难,并且常年受冠心病、糖尿病等慢性病的折磨。医生曾跟她撂下重话:你再感染一次,命就没了。
79岁的芮祥云已经独居14年
疫情期间,芮祥云后遗症发作,一度请不到合适的保姆,直到她遇到了“时间银行”的志愿者詹宁辉。送饭、拿药、陪诊、陪聊,孤独的生活里突然有了“依靠”。
为了更好地照护老人,志愿者詹宁辉通过“时间银行”的培训考取了中级养老护理员资格证。每隔一周,詹宁辉会上门为芮祥云更换造口袋,她成了芮祥云生活里最亲近的人——“犯低血糖,走不动路了,一个电话,她就会骑电动车载我回家”。
詹宁辉今年62岁,退休7年。她个性平和,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每当听到老人的伤心处,她总会眉头微皱跟对方一起共情。曾有80多岁的老爷子因为“儿子不孝”跟她诉苦,说到眼泪直淌;也有患风湿的90岁老太太对她讲,“你不在,我也像无家可归了”。
陈馨怡为半失能的老人提供理发、助医服务
近年来,也有越来越多的年轻身影加入“时间银行”。23岁的陈馨怡,2022年末加入“时间银行”时,她的初衷很简单,希望自己积攒的服务时间,可以在未来“转赠”给卧床的奶奶使用。
陈馨怡持有专业的养老护理员证书。高二那年,她的母亲和爷爷相继因病离世,短短几个月,这个18岁的女孩签署了5份病危通知书,以至于她经常出现幻听,抢救室里仪器的警报声经常在耳边徘徊,让她感到窒息。
见证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之后,陈馨怡读大学的时候选择了养老服务与管理专业,希望自己能参与进生命的最后一程,好好地让老人们与世界告别。
衰老不仅意味着体能下降、器官衰竭,也意味着生活独立性的丧失
老人们普遍不愿意住养老院,不到迫不得已,都会在自己家里养老。好多半失能的独居老人,上个厕所摔倒在地上,就起不来了,延误了治疗的黄金时间。
为什么不住养老院?史秀莲一度苦口婆心劝说半失能的老人,但慢慢地,她开始理解老人们的想法,高端养老院收费高昂无法负担,普通养老院自由度很低,还可能会让外人觉得“儿女不孝”,新闻上爆出的养老院负面新闻更是让老人们“恐惧”、“害怕被欺负”。
“老年人对自己的房子是有执念的,那是他们打拼一辈子攒下来的基业,希望在自己的基业里面慢慢离开”,史秀莲说。
2021年,卫健委提出养老“9073”格局,90%的老年人选择居家养老,7%左右的老年人依托社区支持养老,只有3%的老人会选择养老机构入住。居家养老仍旧是国人养老的主流方式
但居家养老面临巨大缺口:一方面,缺少专业的护理人员和上门服务规范,国家卫健委2021年提供的数据显示,我国失能失智老年群体约有4500万,但持证的养老护理员只有50万人。
另一方面,昂贵的价格——动辄几百元一次的上门服务,让中低收入老人“不敢想象”。
史秀莲想到了身处老家溧阳的父母,“摔倒后无法起身”的困境会不会是自己父母的未来写照?过去40多年,中国社会经历了高速变迁,大量的年轻人背井离乡,去大城市里工作、定居,不得不把父母留在千里之外的老家。
很多志愿者都和老人成为了朋友,在一些老人眼里,”除了卖保健品的,就没外人这么对我好了!“
“我当时就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这个城市尽所能地帮助我身边的人,然后在我的家乡,也有和我一样的人愿意帮助我的爸妈。”
在她走访的家里,有一个场景让她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一位60多岁的独居老人常年用一块砖头抵着门,留一道门缝,以便自己在家中遇到意外可以呼喊邻居,那道门缝成了孤岛老人和外界的唯一连接。
史秀莲第一次意识到“邻里互助”的重要,在此之前,她也曾是一个强调“边界感”的都市青年,碰到楼里的邻居都想躲避别人的目光。但调研让她发现,对于身体机能日渐退化的独居老人,邻居、社区往往是意外发生后最可靠的求助对象。
南京全市已经有1447个“时间银行”服务点,包含29种服务项目
2013年,史秀莲开始探索“时间银行”互助养老的发展路径,希望能够作为“居家养老”的一种补充模式。
当时,“南京彭宇案”引发的信任危机仍旧余波未尽,大众对“互帮互助”的叙事心有余悸,导致她在推广时举步维艰。运营最艰难的时期,史秀莲把自己的房子和积蓄都垫进去了。
志愿者与老人下象棋
“对于年轻人来说,这也许是投入最少、回报最高的养老方式,每个人都可以参与。”
作为单身女性,史秀莲非常理解当下年轻人的养老焦虑。“我们这代人,很多到了30多岁仍是单身,也不想结婚,老了以后谁来为我们养老?”
电影《岁月自珍》中,独居老人“角谷美智”不得不继续工作以维持自己的生活开支
拿当下南京市的市场价格估算,家政保洁最低50块一小时,两小时起步;陪诊,最低200元一小时,加上检查化验时间,一次可能要花去四五百元,相比之下,南京市人均养老金仅为3000多元。
“养老如果只是一门生意,其实会有很多隐形风险,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存到足够的养老积蓄”,这些年史秀莲深有体会:“很多人的收入都打了折”,存款的购买力因通货膨胀而不断缩水。
但时间是可以抵御通货膨胀的,“年轻时候通过志愿服务积累的500小时,到老了以后仍旧是500小时,”史秀莲说,如果把“存时间”的志愿服务看作是一种“养老投资”,它的回报率还挺高的。
很多年轻人认为有一定的经济储备就无需担心养老,但随着年龄增长,家庭收入的不可控因素会越来越多
“这是一种入门简单也最便宜的养老方式,即便我收入很低,但只要存了‘时间’,我也可以扛一阵子。”
时间面前人人平等,是“时间银行”的另一个重要原则。不同的工种、职业,付出同等时长的劳动后,存储的时间都是相同的。
史秀莲举例,市面上,一位心理咨询师的收费可能是每小时500元,一位保洁阿姨的收费是每小时50元,但在时间银行,他们的“劳动价值”没有差异,“一小时就是一小时,时间面前,没有高低贵贱”。
曾有学者质疑过这种“无差别”的时间记录方法,史秀莲认为,把时间的价值分为三六九等,是市场经济下的资本逻辑,但在志愿服务条例下,付出的时间都应该受到同等的尊重。
“时间平等”背后的另一个原因是,年老之后,一个人最迫切的需求往往也是最日常的,“很多人都忽略了,当一个人不能动的时候,一个歌手站在他床头唱一首歌的价值,和端一杯水给他的价值,其实是一样的”。
“时间银行”的志愿者上门提供一对一的服务
不过,“时间银行”的发展仍旧面临一系列难题,我国人口流动率很大,一个人可能会在A市工作,B市养老,那么,存储的时间能否实现跨地区“通存通兑”?不同城市,能否提供同样的政策支持?
2020年起,南京模式的“时间银行”在其他城市也开始了探索,至今已经在全国3个省份的5个城市进行试点。但由于不同地区的老龄化程度各不相同,人们对养老的需求也很不一样,要打通城市之间的“承认机制”,可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以确定的是,“时间银行”已经成为全社会积极应对老龄化的探索方式。
史秀莲把它形容为“养老防御墙”,“在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撑去选择市场里养老服务的时候,它可以成为我们每个人保底的那个选项”。
本文原文来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