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輯樂評|楊乃文《Flow》|在這面魔鏡前,看見了多少隨心所欲中的真摯與躲藏?
專輯樂評|楊乃文《Flow》|在這面魔鏡前,看見了多少隨心所欲中的真摯與躲藏?
《Flow》是杨乃文在2023年发行的一张特别专辑,由十组不同风格的乐队共同创作。这张专辑不仅展现了杨乃文独特的音乐魅力,更像是一面魔镜,折射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音乐历程。本文将从多个角度深入分析这张专辑的创作背景、音乐特色以及其在杨乃文音乐生涯中的意义。
十多年前,有歌迷在某场杨乃文The Wall的小型演唱会上兴奋地分享:“她竟然翻唱了Radiohead的《No Surprises》!”当时在专场演唱会上唱西洋歌的歌手不在少数,好坏自有乐迷领受,但那场演出被人记录下来,并列出了不少摇滚乐队,引发不小讨论。才明白当时的“摇滚女爵”称号所言不假。
仔细翻找,过去的杨乃文也留下不少翻唱作品,2009年更通过索尼发行了目前唯一一张全英文专辑《self-selected 我自选》,收录十首翻唱、一首与国外独立歌手合作创作的歌,以致敬那些她所喜爱的十组西洋摇滚乐队。那年的她也首次登上小巨蛋开唱。可惜当时让她火红的歌并非这些作品,但不少乐迷仍为了没有唱到太多英文专辑里的歌,而感到叹惋。
十数年后,2023年的杨乃文交出了这张由数组乐队倾注自身特色的《Flow》。现在人们看来,就像办了一场名为“乃文宝贝”的夏日音乐祭,但笔者更觉得杨乃文像面魔镜,吸纳数十年的摇滚光芒,透过这张专辑,有自我意识地折射出她生命中极其重要的音乐。
这是一张承载“音乐语言”的重量级作品,透过杨乃文串联了过去这些乐队共同偏爱的音乐,同时证明了台湾这块土地上早已新生出一批乐音,正灌输给新听众。你可能没听过Red Hot Chili Peppers、Guns N’ Roses、My Bloody Valentine等摇滚乐队,但很难不被JADE、凹与山、I Mean Us等台湾乐队的音乐所吸引。
这才发现,现在的她被冠以“摇滚缪斯”更是所言非虚。经由她,提醒了这些创作人的音乐“不管拥有谁的样貌,都仍要有自己的风格。”整个制作过程就好像这些乐队向这面魔镜询问:“魔镜啊魔镜,我们交出来的音乐还满意吗?”
本篇文章尝试整理杨乃文的摇滚源流、乐队在她身上实践的内容和用听众角度该怎样理解这张作品。
摇滚源流,摇滚与翻唱那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认为13岁到19岁喜欢的音乐会影响一辈子。”曾在专访中她提过,自己钟情于另类摇滚、摇滚、POP和电子音乐,缪斯是David Bowie、Tori Amos、U2和Queen。
后来这份留存心底的音乐,成为她《Flow》专辑中的基石。大方向底定,那么摇滚开始窜行,既然再次要把一听就喜欢的音乐蒐罗成专辑。那么流淌在她生命中的所见所闻势必会因为艺术需要被放大开来。追本溯源,“翻唱”这件事其实应该要是重要的因子,放入到《Flow》专辑中,成为它最底层的骨架。
翻阅台湾的摇滚音乐史,开端来自1950年代美援时期,当时美国驻军设置“美军俱乐部”,带来了美国摇滚乐,进而带动表演者学习西洋音乐。60年代后的夜总会、西餐厅等便无处不能听到翻唱西洋音乐的演出,直至杨乃文大学年纪回来台湾找机会发展的90年代时期,仍让她有机会接触上,并在之后结识了林暐哲、黄大炜等未来帮助她进入音乐事业的贵人。
但自小移居澳洲的她,音乐陶养可能并非出自美国带进台湾的摇滚乐,“翻唱”这样的习惯更可能非根植于来台之后产生,反而是源流于摇滚作品本身就与翻唱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這要談到更早的1940到50年代期間,黑人的節奏藍調(R&B)被許多白人翻唱或借鑑,成為擁有更加強烈節奏的搖滾名曲,加之美國版權法本身偏向鼓勵這樣的舉動,以至於“翻唱”這一事可能在西洋音樂圈中會是件稀鬆平常的事。後來50到60年代承接這份搖滾大旗的英國搖滾,繼續傳遞搖滾之火,楊乃文所接收到的大量英搖音樂,自然可能受其影響,並習慣有“翻唱”這件事。
要说的是,被杨乃文称为缪斯的音乐人们,其实多少都能听到他们有翻唱歌曲,如David Bowie翻唱过John Lennon《Mother》、Bob Dylan《Tryin’to Get to Heaven》;Tori Amos也在2001年发行过全翻唱专辑《Strange Little Girls》等。这也许才让她刚回台驻唱期间能如此自如地唱著西洋乐,更在她过去发行的专辑中时而看到“翻唱”作品。例如:二专《Silence》翻唱中国大陆摇滚团花儿乐队的《静止》、四专《女爵》翻唱了来自北京便利商店乐队的《电视机》;2004年《杨乃文第一张精选》也特别加进翻唱了电影《第凡内早餐》中的《Moon River》。当然最甚者,就是在2009年发行了全英文翻唱专辑《self-selected 我自选》。
翻唱作品对过去的杨乃文有多重要?除了是国外行之有年的“习惯”,想用自己的声音重现当年的音乐,我想最多的还是回归到她“喜欢的音乐都在小時候”這件事上吧?如此“长情”的人,直至2015年在Legacy的《杨乃文‘BACK TO LIVE’演唱会》中,仍唱着自己的翻唱歌曲。到了什么时候才慢慢被消化、内化成不需翻唱就能成就自己小时候的音乐?
毫不讳言地说,应该是《Flow》这张专辑了。过去从加入亚神后一直给予大制作的团队:《ZERO》、《离心力》、《越美丽越看不见》,无不能罗列出一两排知名音乐人credit,这些作品放在专辑整体、企划层面绝对具完整性。同样,《Flow》专辑credit更多,葛大为和陈君豪、十组乐队后还有更多知名录混音老师。差在哪?笔者认为是“放手让音乐自由流动”这件事,让她与乐队合作的歌成就了她内心的风景。
每个人在她身上实践的音乐梦
“我不喜欢给别人任何想法,因为我觉得那会 limit(限制)他们该做的事情。”——出自吹音乐:杨乃文专访
在台湾,华人翻唱英文专辑或是发行全英文专辑都相对吃亏许多,从疫情之后的《缪斯Muse演唱会》和去年《Flow Live Concert》中的歌单中就不再看见任何一首翻唱英文作品了。但取而代之的,专辑第一首歌就放了《A Dream of Bonnie and Clyde》这样的全英文歌,是不是实现了一部分愿望?上一首还是要在发行全英文翻唱专辑前的《女爵》中,才看得到难得的一首《Be in love》。
当然,全英文歌不能证明音乐变成自己所爱,但这表示她已放开了限制,任其去生长出自己喜欢的样子。
“这些都是她喜欢的音乐、从很多人眼裡看自己的样子,回到以她自己为中心。”葛大为曾在电台专访里提到。想必当时他们发出了众多邀请给音乐圈的老中青各乐队,曲风、主题不限,请写出心目中杨乃文样貌的歌。当然还会有一个隐而未宣的副题是“但还是要保有自己乐队的样貌”,所以陈君豪才在采访中坦言,因为杨乃文的声音可塑度大,少了自己的风格反而会成为没入选的原因。
于是就诞生出“如果杨乃文是这些乐队的主唱,会是什么样貌?”这样一句话,落笔出现在专辑文案中,是一张出于直觉、花了四年慢慢打磨出的作品。但看了两位制作人的回复,笔者认为更能理解的话应该是“在这些乐队眼中,杨乃文是什么样貌?”差在哪?也就是对这些音乐人来说“他们透过杨乃文的摇滚标志,回溯了一次自己音乐从何而来的音乐梦。”这也就是为什么给杨乃文一个新称号“摇滚缪斯”的原因吧?这些灵感确实从他们共同的摇滚音乐元素中开展而来。
因此,和几位资深音乐人合作的歌曲,只要拥有强烈自身特色就能从容过关,如:和伍佰合作的《说不出口》,过去杨乃文唱过他写词的《一个人》,这次第一次尝试唱他作的歌,反而因为逐步跳升的音程一度考倒了她。与佛跳墙的《堕落》更堪称为经典,既保有戴佩妮强烈的个人与乐队特色外,也令JADE在节目中称“最像歌迷大众所了解的杨乃文”,另外充满“港味”的《释怀》与香港经典乐队Beyond的吉他手黄贯中合作,也是个性鲜明。
回过头来会发现,原来拥有如此鲜明特色的音乐作品,在专辑中反而成为了亮点之一,彼此光芒相辉映着却不错过主key杨乃文的风采。无他,惟摇滚在这张专辑中早已成为杨乃文的代名词。接下来两组《A Dream of Bonnie and Clyde》feat. JADE、《思緒的盡頭》feat.傻子与白痴,虽然都是年轻团,但与杨乃文的摇滚背景竟相似,做出的歌非常合乎对她的印象。
另外三组《亲爱的我不想努力了》feat.凹与山、《We Across》feat.I Mean Us和《一半的孤独》feat.守夜人,其实他们的摇滚背景同样相近,但出来的歌却意外为她开展出不一样的听感画面。凹与山因为喜欢《离心力》这首歌在她音乐生涯中相对特别的歌,觉得“心目中的乃文真的很酷”,几经挣扎下丢出了世代通俗的议题作品,瘫软呢喃的声嗓确实也成为了杨乃文少有开发的曲向。I Mean Us把善玩合成器的特色放入音乐中,制造空间感的方式,开展出充满星际电影的景象。守夜人旭章过去合作《可惜爱》,而新合作《一半的孤独》中的吉他弹得很流动,充满着北欧迷幻风格,柯泯薰犹如翱翔高空的声线,是专辑中声音最高的作品,证明着乃文声音跨度之大。
剩余两组是笔者认为最惊喜的合作,《Don’t Mind Me》feat.脆乐团,同样梦幻流畅,却带点复古的柔情吟唱,刷新了对她的声音的延伸想象,最后的《Flow》feat.落日飞车,交给喜欢把各种影响自己乐风黏合成一种flow的国国,真的再适合不过。那些老摇滚、Soul、Funk,甚至将过去流行金曲揉合成新,为专辑增添不小的惊喜。
抽离主题,仅选择喜欢的音乐后的杨乃文在过程中做了什么?除了在递邀请前听过所有受邀者的音乐及之后录音作曲外,她腾出了手参与了作词,尤其是作了《堕落》的中文歌词,也赖于戴佩妮点题了“怎么办 疼痛始终戒不掉”让她有了灵感延伸创作。
这张专辑就像面魔镜,能够透视各乐队最初喜爱、受影响的音乐,有些人不必检验、能量饱满,相碰即合,有的歌听第一遍迟疑,之后却爱上那样的变化,这些作品成为《Flow》专辑中,最贴合骨架的血肉。他们坚定自己的特殊,犹如Cooley所提出的“镜中自我”,先从通过他人想像自己,最后再强化发展形成自我。同样,“在这些乐队眼中,杨乃文是什么样貌?”是不是也在过程中定位现在的自己?
跟随flow,活出别人眼里的自我形象之外
“这张专辑是在找我的步骤、我的节拍,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步骤与节拍。”杨乃文在某次节目上说。更提到“当别人贴标签(给我),比较容易泄露自己……藉由别人给你的(杨乃文)的标签,看到他(自己)内心的投射,反而(应该)比较了解自己。但其实你是不了解我的。”
与亲人、朋友、陌生人要暴露几分真、几分假,旁人看来都无从佐证,所有推测都仅止于可能、也许,所以笔者特别不愿意用“她明明是这样的人”而去反证《Flow》专辑哪些唱得真、哪些做得有些心虚,因为这张作品回归最初是她所喜欢的音乐,如何演唱其实都不脱离这件事情。
因此以听众角度,笔者认为专辑仅需要懂得这是一張“從別人眼裡看到的她”的專輯,而她“欣然接受這些歌是她喜歡的樣子”,哪些是真摯的言論,哪些是她想躲藏僅以假面示人都難以衡量。與其如此,不如跟隨flow活出別人眼裡之外的自我,這才會是專輯中欲交給聽眾隱含的積極面。
一張擁有無限支線起點的作品
说到魔镜,童话的定义一样是易变且流动的。每个国家随集体意识、经济、地理位置而发展出不同版本,更随时间而有不同的诠释与改编,翻转和跳脱框架。
《Flow》在我眼裡始終像是眾多樂團,共同向這面魔鏡開口,讓擁有獨立意識卻不願多說出口的楊乃文,用音樂回應他們“你是最好的”,滿足了他們在“鏡中自我”中,最終型塑出自己的必要過程。
於她而言,自己不用像以前一樣要用什麼樣的音樂來“證明自己的樣子”,而是用“別人的角度來看待自己的樣子”,自然轻松许多,可以更专心在自己喜欢的音乐挑选和唱词内容上。
於时代而言,我想这会是一位“已拥有自我风格”的歌手,到了现代可以激发碰撞的音乐创作方式之一,透过合作可以溯源过去至今所爱的音乐类型,呈现最纯粹喜欢音乐的样子;同样也可以开出一条音乐脉络的道路,让从耳朵接受到的灵感,能持续影响着往后的创作者。另外,《Flow》也是适合这个单曲时代的,每首歌各自生长,最后透过制作人打磨出整张专辑的听感平衡与细节。虽然相对多数以专辑篇幅“说故事”的作品来说显得疲软,但要记录这位有人生厚度的歌手音乐理路却再适合不过。
而杨乃文自己呢?在跟随flow的过程中观察世界,如同魔镜一般,去发掘每个人真挚与躲藏的地方在哪里,夹在虚实之间的内心流动,接着通向梦境的dream pop、卧室音乐等……光想就令人心生期待。这似乎在杨乃文的作品宇宙中,会是其中的一个很好的延伸方式。毕竟她已透过这张专辑,收囊了过去到现今的音乐如何恰如自适,未来可以发展的支线真未可知。
但这些又怎不是别人眼中的她呢?最终音乐会给出解答的。
参考/引用文章
[註1]「音樂就是我的環境,我生活在裡面。」:專訪 楊乃文
[註2]【台灣音樂專題報導】台灣搖滾簡史
[註3]搖滾樂的作品翻唱文化
(後考證所有註解中的書籍、文章確實其來有自。不過裡面關於美國版權法中的強制許可法令對現在是否有利於翻唱作品發展,還得觀察2023年AI發展下會不會動搖當中的權利。)
.延伸參考:The Most Significant Copyright Issues Likely to Arise in 2023 by Keith Kupferschmid
美國音樂現代化法案(MMA)專題(一):給音樂人、法律人、舞者、影像工作者通用的音樂相關著作權天才班
原創、翻唱孰優孰劣?台灣流行音樂史上的經典「翻唱」專輯
[註4]【吹專訪】她在專輯裡辦了一場夢幻的搖滾音樂祭——楊乃文談《Flow》:這些歌都是一聽就喜歡!
[註5]OH夜DJ專訪:waa魏如萱 x 楊乃文 x 葛大為《Flow》|2023.09.27
[註6]EP80|《Flow》楊乃文、陳君豪:金曲歌姬搖滾復興 眾團齊心夢幻主音-誰來報樹
[註7]楊乃文新專輯《Flow》職人來解密 feat.陳君豪、JADE、凹與山-阿P聊音樂
[註8]HIT DJ:楊乃文 x JADE《Flow》|2023.09.16
[註9]【專訪】往前一步是飛車 退後一步是人生:全民情聖 曾國宏(提及國國拼合的曲風舉隅)
[註10]鏡中自我-wikipedia
[註11]你也是臭臉人嗎?其實我們被誤會很久了-理科太太
[註12]MCC樂評|Flow – 楊乃文
[其他]
邦妮与克莱德:鸳鸯大盗的真實面貌
【專訪】如夢似幻,極致浪漫:I Mean Us
[論文]
魏緗慈,日治時期「翻唱」歌曲現象研究——以李臨秋及其他作品為例,大同大學通識教育年報,2011
李菁華,魔鏡中的故事-以心理分析探究傳統歐洲童話,通識教育年刊,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