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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尽可能地去爱,也就是说,不完美地去爱

创作时间:
作者:
@小白创作中心

我们尽可能地去爱,也就是说,不完美地去爱

引用
澎湃
1.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9872517

爱充满悖论。它在进程中自我毁灭,它的顶峰就是它坠落的地方。它燃烧我们的心脏,温柔、炽烈也残忍。本文选自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布吕克内的《爱的悖论》,书写了现代爱人的种种处境。在诸多悖论的围困之中,我们仍寄希望于这一束肯定的火焰。

初相识时情人这样写:“我配不上你!”日久互相感到失望的伴侣则说:“你配不上我。”

就像常说的那样:爱的宣示如同战争宣言,从此开始了争斗。

强烈的激情可以转变成深深的敌意。理想中贬低在生发,喜爱中诽谤在酝酿。我爱你,我要你,我恨你,我讨厌你。

笼罩在那些老伴侣周围的,常常是恼怒成羞的气氛,因为他们实在受够了所谓的“举案齐眉”和“相濡以沫”。伴侣的生活于是变成了一场战争,惩罚对方和自己在一起。当年小情人的窃窃私语,孵育出愤怒的咆哮,伟大的爱情沦落为琐碎无休的气恼。

经常听到这样的话:我依然相信伟大的爱情。然而,我们应该相信的是人,脆弱的、不完美的人,而不是一个令人沉迷的抽象的概念。爱爱情胜过爱一个人,那么你钟爱的只是理想。

爱从前被排除在婚姻之外,情感将其从内心清空,之后爱又产生过度的野心:贪婪注定失败。当爱没有了能够让它愈挫愈勇的阻碍,它就不能不想办法重生。爱的终结者是顺境,而不是逆境。人们说激情是不可抗拒的。它或许能战胜一切,但它战胜不了自己。经典的悲剧情节是不可能的爱恋与残酷秩序的对立。现代的悲剧情节是爱死于自己的剑下,爱死于爱的胜利。

爱在爱的行进中自我毁灭,它的顶峰就是它坠落的地方。浪漫从未如此短暂,瞬间跳跃至夫妻关系,因为现代社会中男欢女爱已没有阻碍。这种悲惨更具隐蔽性,它源于饱足,而非饥渴。

“我爱你”,像一句祷告,一份协约,一段掌控,一种债务。这句燃烧双唇的表达,首先是在承认自己的迷失。我一边庆祝另一个人带给我的痴迷,一边抗议着这种情绪引发的无序。一个陌生人,仅仅是他的出现,就将我的生活劈成两半。我想要回归自我,同时又不失去他。爱的遭遇,就是平静生活中突起的高杆;它痛苦又快乐,猛烈又归真,灼伤又芬芳。如何驯服那个令我沉迷的人,那个高高在上击中我心的人?通过一句表白,既是恳求,也是询问。

在“我爱你”的沉醉中隐藏着强迫对方作出回答的目的。在我表白自己的无助的同时,我问了一个问题:你呢,你爱我吗?如果奇迹出现,对方也爱我,那么我便重拾安宁,进入相爱的快乐世界。

“我爱你”是一个同步器:它将爱人双方的时间调齐,让他们进入同一个时区。它让你和我成为同时代人。它是踏入对方领地必须出示的护照,是进入对方宇宙的准可证。

然而秘密拒绝失去童真:一切都说了,但什么也没有做。一旦这个致命的句子被说出口,情人双方就要据此重新校准生活的步伐,并忠于誓言。说出口的话很难再收回,从此要同船而渡。“我爱你”不能容忍副词:不是“有点”也不是“非常”,它是绝对的,它决定,它支配。

我要求另一个人选择放弃自由,我自己也做出同样的承诺。但我是一个狡猾的俘虏,我希望能够随时重获自由。如果爱的快乐就是失去自我,那么自我的快乐就是永不自失。这是现代小说用滥了的悲喜双刃句。世间的男女,害怕自失,害怕被欺骗,又想要感受爱的颤抖。

于是现代爱人之间产生了这种可怕的关系:互相寻找,彼此逃避,一场交织着激情承诺和迅速抽身的芭蕾。

法国社会学家辛格里(François de Singly)给现代婚姻起了一个漂亮的名字“一起自由”:支持稳定的婚姻,但不能以妨碍个人价值实现为代价。早在20世纪初,罗伯特·穆齐尔就指出搭档一词取代夫妇的重要性:合约关系可以通过双方的协议来取缔。其实这是经济模式的延伸:每个人从此都将自己当作一个小公司去经营,心的业务占据最显眼的位置。

人们在获得解放的同时,也感到了种种新约束的重量。尤其是女人,她们从此要在事业、爱情和家庭三方面都获得成功。

人们开始将亲密的情感关系嫁接在劳动力关系上:投资必须得到最大程度的回报。这种自由的经营模式给现代社会戴上了虚伪的面具。退却和付出参半,一种很难掌控的剂量。梦想一种永不越界的关系:我喜欢你,我要你;我厌倦你了,我抛弃你。人们把彼此当作产品来试用。

相爱的人都说两种语言:依恋的语言和自由的语言。这两种语言叠加在一起,让爱的关系变得既扣人心弦又单调无味。

在巴黎,有三分之二的婚姻以离婚收场;在外省,离婚的比例达到二分之一。重组的家庭越来越多。爱情关系是一种机会,但也让我们窒息。既要冒险,又要自我保护:这就是现代人的要求。这种追求快活的文化,成为瘾君子们挥之不去的阴影。性不足是病,性过度也是病。从香烟到电脑,都为人们反对病态依赖提供了口实。

一个精神分裂的时代:它在宣扬快乐的同时保持怀疑,它认为个体与他人的关系是一种毒物癖的模式。与追求共同解放的60年代不同,此时人们更急于将自己从他人的阴影下解脱出来。

从阿拉伯-安达卢西亚神秘主义的诗歌到波斯、中国、日本和印度的文学,爱(不同理解并存)属于所有文明。西方文明——从柏拉图的《会饮》,到福音书,再到现代文学——总喜欢给心的悸动指定一个政治化或精神性的结局。

爱的意义缺失,让大多数思想家和哲学家都感到绝望:必须赋予爱一种意义。

对于柏拉图来说,爱是理念的冥想;对于基督徒来说,爱是天国的到来;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爱是革命的成功。创作了《爱弥儿》的卢梭,一个人,单凭文字的力量,不但重塑了教育学,而且有板有眼地定义了主人公理想的婚姻生活、最理想的妻子,腼腆与放纵的尺度、服从与平等的拿捏。这就是欧洲意志主义的特点:它不是从实际观察出发来描述爱的发展进化,而是制定出一个关于爱的理论,在施行的过程中又难过地发现现实与理想相距甚远。我们谈论了过多爱应该是什么,却忽视了现实中的爱是什么。

在语言和行动之间,在理想的快感和心碎的现实之间,横着一道深渊。遍地的陈词滥调告诉我爱是可以实现的,而各种关于婚姻幸福的书籍又让我觉得现在和从前一样艰难。我们给自己制定了一套不可能达到的规范。

卢梭另辟蹊径:《爱弥儿》称得上是那个时代的教育学巨著,是一套教育的艺术,而它的作者却当先背离了自己制定的规矩,遗弃了自己的五个孩子,虽然这种行为在那个婴儿死亡率很高的年代颇为常见。照我说的做,别管我是怎么做的。

从启蒙时代开始,现实生活与理想生活就一直走不到一起。

我们的时代自欺怀有远见卓识,我们的修辞填补的是心灵的空白。传统的伪善见证了社会伦理与个人尊严之间的鸿沟;现代的伪善表现为现实与理想的脱节。这种形式主义,这些滑稽的模棱两可,成了我们风俗中的家常便饭(比如伍迪·艾伦电影中的人物):我们追着自我的美好形象跑,渴望走出迷途,怀揣着普罗米修斯般的野心,期望达到理想的高度。

但是心从不听话,无视导师们的训令。释放、解脱,我们熟悉这些言词。但生活也向往追求荣光,仰慕的感觉胜于批评。于是我们陷入了不可思议的矛盾中:一边想要对爱进行改革;一边又全力拥抱着爱的每一个侧影。

一个根本性问题:我们是否真的选择另一半?当我们以为自己清醒地判断时,其实是受到某种程序的支配?两种说法都将怀疑的阴影投向偏好的无动机性:社会学在其中看到阶级性,精神分析学强调与父母之间未解决的心结。

然而无论我们怎样剖析,即便是在一个局限的框架内,最终还是要通过选择来决定取舍,这个过程是不受外界影响的。即便考虑到私人和社会的种种制约,人们还是有相对自主的选择权。

人们有时甚至会做出令自己也感到惊奇的选择:爱上与自己的生活圈很遥远、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人。比这个拜占庭式的空洞问题更有意义的,是宿命论:自由最后发明出一种决定论。情人不可能互相错过,因为他们命中注定要相遇。他们把这种在某日某时邂逅的巧合,理解为命运的安排:无法想象这场相遇也许不会发生。这种怀疑太残忍:如果不是你,也可能是别人!在见过的十几个人当中,情人的脸孔应当脱颖而出,像刀片一样锋利鲜明。就是他(她):神魂颠倒。

有人会在别人的欲望里晕头转向,他们缴械的原因不一定是真心愿意,而是对于来自爱慕者的致敬的一种回应。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会产生与从前大不同的偏好,对粗俗的标准美没什么感觉,大胆拥抱多样的人群:气质胜过美丽,性感胜过温柔,迷人的与众不同胜过无味的高贵。爱,崇拜美丽的小瑕疵,喜欢令人感动的缺陷,胜过完美无瑕的身体。不应当禁锢这种偏好,应当丰富它,使它更加多样化。它在局限人们的同时,也让人们扎根于真实。

爱,是幻景的破灭,但同时也具有可塑的品质。

我们可能会爱上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扩大“爱人”的搜索范围。比如下面这个奇怪的相互扑空的例子:当欧洲人、澳大利亚人和北美人冒着被太阳晒伤的危险,想要变黑的时候,非洲人、中国人、印度人和菲律宾人则一味想着怎么变白,即便冒着损害皮肤色素沉淀的危险也在所不惜。是殖民文化偏好的主导,还是美国标准的盛行?

不见得。更主要的原因是,每个人都梦想成为别人,皮肤白皙的想要变得黝黑,皮肤黝黑的想要变得白皙。

美女与丑男,丑女与帅哥,少年与妇人,少女与老头,穷人与富人结合,所有与主流观点相左的,与时代方向相反的选择,都值得庆祝。

现代的分手,不可避免地引发共同生活的破裂。

这是一个让感情双方都难以拿捏的时刻:既要剜除脓疮,又不想溅出污点;既要“瘦身”,又不想悲情上演。另一半必须接受失宠的事实,不能呻吟,不能哭泣。为了摆脱累赘,人们什么都干得出来。退缩,昧心,耍花招,就为了让残酷的事实显得不那么突兀!宣布这个消息时的语气再温柔,也掩饰不了那种想要立刻甩掉对方的迫切心情!如果对方不服,那他(她)就成了自己不幸的罪魁祸首。别说没提醒过你!于是,在流放之外,还要为失势买罪。事实真相劈头盖脸地袭来,就好像读到侦探小说的最后一页,才知道有罪的原来是自己!肆无忌惮到了极致,像个证券交易人那样一条短信就把对方除名了!

在一些经典的文学作品中(康斯坦和普鲁斯特)也描述了这样的情况:分手没有将爱终结,而是让爱的火焰重新燃起。“这就是人心的悲惨和奇怪之处:明明是离开自己不喜欢的人,却还是有揪心之痛。”(《阿道夫》)另一半只有离开,才能让我们真正爱上对方:耳鬓厮磨的日子将我们麻醉,分手又将彼此唤醒;只因为不再在身边,对方变得那么美好。

修改版:对于这种致命的宣告无动于衷,不予一字置评。情人本来期待看到的是哀求和恳求,你却扬长而去,眉头都不皱一下。让对方深深怀疑:我和他分手,他却嘲笑我,大概她内心深处早就想和我一刀两断了。优雅式分手:即便你早已一步一步策划决裂,也要让对方先提出分手。把对方逼到不得不要求分手的境地,避免麻烦。被拋弃一般总要比拋弃别人要好,这可以避免承担费任。相反,很多男人和女人因为惧怕自己被年轻的情敌战胜,而不得不主动提出分手。为了避免将来悲剧发生,他们现在就让暴风雨来临,虽然内心承受着无比的苦痛。

爱的路上有两个时刻:一个是自动放弃自由的时刻:在恐惧和痉挛中抓紧对方;另一个是幻想破灭的时刻:在失望中酒醒。我要重新找回自由,这意味着:我要清醒,不要束缚,我要走出沉迷。幻想破灭常常是一种悲伤的战利品。

我们看到大多数人,刚刚走出一段感情,就幻想着再次被甜蜜的枷锁捆绑。翻开新的一页,和另一个人重新开始,重复相同的错误,重复得更好。

摆脱一个人,是摆脱与他有关的整个世界。当这个人离开你的时候,他的小宇宙仍旧像幽灵一样围绕在你身边。

毋庸置疑,离开比开始更难:即便你已经不再爱对方了,你还是为分手犹豫,因为这个人毕竟给你舒适和安全。那些抛弃我们的人有时算是帮了我们的忙,逼着我们行动起来:最可怕的是那些感情衰竭的夫妇,互相抓着不放,好像两条绦虫互相耗着,精疲力竭,谁也不敢逃脱。在美国和欧洲,离婚促进员会举办一些“拆件”活动,将结婚戒指放在棺材里埋起来,将结婚礼服扔进火里。

传统离婚的剧式,那些相互指责的控告信,就是厌恶的制造者。人们想要将离婚轻松化,从失败中看到积极的一面,打开新的篇章。丈夫跟比自己小十岁的女子跑了,人们这样对伤心的妻子说:现在你自由了,快乐起来吧!但是没有分手是简单的,翻开新的一页不是如此轻松:分开日久,旧人依然萦绕于心,好似执袖未去。十五年、二十年后,爱的火焰复燃,只为年轻时那场没有被珍惜的相遇。

有些情侣虽然已不再相见,却依然心系对方。分手是他们为爱选择的道路,共同生活所破坏的,分离能够修复和保存。

生命走到暮年,我们开始怀疑有时候是不是做错了。我们未能有合适的话去抚慰需要它的朋友和需要我们照顾的孩子,我们曾抛弃了一些身处苦难中的人,伤害了我们珍爱的人。我们时而软弱、吝啬,时而又崇高、慷慨,这就是心灵的丰富之处,即使在再卑微不过的地方,心灵也能够让我们变得更好,让我们超越自我。

对于那些正在担心受骗或者受嘲笑的人,我们需要重申:不要为你们的自相矛盾感到羞耻,也不要为表现真我而害臊,不论是天真、多愁善感、忠诚还是水性杨花。别被吓住了!通往喜悦的道路并非只有一条。

我们尽可能地去爱,也就是说,不完美地去爱。

本文原文来自《爱的悖论》,[法]帕斯卡尔·布吕克内 著,董子云 朱珣 译,姜丹丹 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06

图片来自Mila Bashkirtseva、AHSAN RIAZ、Maria Raymers、crystalleelucas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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