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要义:戏剧逻辑vs现实逻辑
编剧要义:戏剧逻辑vs现实逻辑
在影视创作中,戏剧逻辑与现实逻辑的关系一直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话题。有人认为,创作应该完全遵循现实逻辑,而有人则主张戏剧逻辑可以超越现实。那么,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本文将通过多个具体案例,深入探讨戏剧逻辑与现实逻辑之间的关系。
编剧要义之
戏剧逻辑vs现实逻辑
贺 奕
课程小结中有言:在现实中存在,不代表在戏剧上成立。对批评意见最无力的反驳,就是辩称完全是按真事写的。
这里的道理在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戏剧性事件,未必一定符合戏剧逻辑。因为戏剧性,并不等同于戏剧逻辑。
听过一则真实故事,某年冬,内蒙古大雪,有位跑长途货运的司机困在高速路上,五个小时不能动车,又乏又饿又冻又没热水喝,就下车进了路边一个村子,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求助。户主是位七十多岁的独居老人,听他说明情由,马上下了碗热腾腾的面端给他吃,他吃着吃着鼻头一酸,哭了。老人问他为何哭,他说,想起来这面跟他很小的时候,父亲给他做过的面,味道一模一样,可惜后来有一天他出门在外走丢了,从此成了孤儿一个。老人接口说,自己早年就丢过一个儿子,如果还在世的话,正是他这个年纪。两人越聊越惊奇,越聊越多契合点,越聊越觉得对方就是自己人生中缺失的那部分。司机留下没走,第二天路一通,带着老人奔赴城里的医院去做亲子鉴定,结果证明,两人果然是失散四十多年的父子。
尽可以为这段暖心的故事感慨唏嘘,但如果把它用作影视剧中的关键桥段或主事件,极可能显得过于轻省和讨巧,离奇到反而难以让人信服。非要让它成立,只有单为它去设计一套相匹配的人物关系和故事架构,但就算这样,主题也终归难脱因缘莫非前定、冥冥中自有天意的现实逻辑窠臼,那又何必?下限《故事会》上限《读者》,才是这类奇闻逸事的最佳归宿。
需要说明的是,戏剧逻辑和现实逻辑,是一对相互关联的概念,通常用于阐释和探究艺术创作的本质规律。如果说话对应于现实逻辑,那以歌唱作为说话的主要方式,譬如音乐剧,就是戏剧逻辑。将舞蹈视同现实逻辑,那以舞蹈动作作为表现人物内心的手段,譬如舞剧,则属戏剧逻辑。当然,相对于人们的生活常态,“第四面墙”是戏剧逻辑,“打破第四面墙”,同样还是戏剧逻辑。
以上都是大而言之。事实上,这对概念牵涉的主要领域,是叙事性艺术,含文学、戏剧、影视等。在这里,现实逻辑代表着现实生活的普遍规律和基本样态,而戏剧逻辑代表着超越现实生活之上,艺术创作的特定规律和特殊样态。
在我看来,一切叙事性艺术,究其本质,都是创作者在具有公共属性的常规现实逻辑的基础上,发展出一套具有个体特色的特殊戏剧逻辑,并以此为基础完成叙事过程和作品创作。但这一点,却是相当多数的人们,对于叙事性艺术认知上的最大盲区。许多观众和读者出于思维的固化和偏狭,习惯拿现实逻辑当标杆,去审判、裁断、否定、批判戏剧逻辑。而部分创作者出于观念的模糊和摇摆,也总奉现实逻辑为准则,去压制、肢解、统辖、替代戏剧逻辑。殊不知,一部作品的艺术价值,恰恰来源于戏剧逻辑对于现实逻辑的僭越,现实逻辑只是戏剧逻辑之根,戏剧逻辑才是现实逻辑之果。作品中人物的生活状态、生活细节等等,固然要符合现实逻辑,但核心创意、人设、人物关系、故事、结构等等,则至少有一方面必须满足戏剧逻辑。换言之,现实逻辑,只是为成就戏剧逻辑服务的。
举由小说改编电影的《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为例,讲的是一个出身孤儿、没受过正式教育的穷小子,参加电视台的有奖问答竞赛,奇迹般地连续答对十二道难题,赢获巨奖,随后却被怀疑作弊而遭警方逮捕,受到审讯。表面看,情况完全符合作弊的推定,因为这孩子不仅没上过一天学,还从不读报,而主持人抛出的问题,在宗教、文学、音乐、历史、体育等领域间大幅跳转切换,有的极尽刁钻,竟无一难得倒他,都被他面不改色地轻松破解。然而,这孩子在受审时洗清自己的过程,恰恰建立在看似违背现实逻辑的戏剧逻辑之上,即每一道竞猜题的答案,都恰好在他过往某一段生活历程中纯属偶然地出现过,整部作品最辉煌的亮点就在这里。作者更是借助这一任性而跳脱的戏剧逻辑,兑现了一个更大的艺术野心,即通过孩子对每段经历的回顾,展开了一幅反映印度社会生态的全景式风情画,一部反思印度历史文化的恢弘长卷。这个时候你还要去批评这一戏剧逻辑,在现实中是极难成立的吗?若以现实逻辑为大,这部作品顷刻就会土崩瓦解。
再举一例,美剧《24小时》,其创意的独特性,来自“实时”和“同步”的概念,但从现实逻辑的角度看,完全是荒谬绝伦的。这部剧每季讲述的都是不多不少,正好发生在一天之内的故事,从关乎国家安全和世界和平的危机初始爆发,到永远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杰克·鲍尔抛家舍业舍生忘死解除危机,恰好是整整24小时。每季24集,每集正好对应一天中的一小时,每集的结尾又正好将危机气氛推到令人窒息的顶点,并在电子时钟倒计时的嘀嗒声中戛然而止。不得不承认,这部剧完全是戏剧逻辑的胜利。而试想,如果拿掉这层戏剧逻辑,所有情节保持不变,那也只会是一部平庸无奇、以滥俗形容也不为过的剧集,就如一枚鲜亮饱满的橙子经过榨汁处理后,沦为一堆渣滓。
再看米高梅动画片《猫和老鼠》,何以能风靡全球,成为征服不同文化人群的经典动漫作品?其成功的最大密码,就包含着对现实逻辑的逆反。现实中老鼠遇猫全剧终,猫对老鼠具有碾压性的绝对优势,最典范地诠释了“天敌”的含义。但在片子里,杰瑞鼠遇上汤姆猫却能逆天改命,各种调戏挑衅搏斗周旋,必要时还能与后者联手对付共同之敌。正如我说过的,一般的剧情仅仅触动观众的意识,好的剧情必定触动观众的潜意识。观众在观片时,会时刻联想到猫与老鼠的强弱对比,从而不自觉地代入到杰瑞鼠的角色处境中,时而为它的胆大包天捏一把汗,时而为它的绝处逢生长舒口气,时而又从它的强大对手受到的戏耍以及无奈中获得酣畅淋漓的心理快感。换成任何一对其他的动物形象,都绝无可能达此效果。
所以看到了吗?一流的戏剧逻辑不但不等同于现实逻辑,而且往往还与之对立。现实逻辑永远只是戏剧逻辑的生发点,戏剧逻辑的精彩度,带给观众的新鲜感,恰恰取决于它跟现实逻辑之间的反差。因此,在最高意义上,戏剧逻辑是对现实逻辑的颠覆和重构。当然,要想创作真正优秀的作品,光有高屋建瓴的戏剧逻辑还不够,还得看创作者的落地能力。把真实的事写得跟真实的一样,不叫能力,把不真实的事写得像真实的一样,才叫本事。而艺术作品的最大魅力,正在于把现实逻辑下的不可能,转变为戏剧逻辑下的可能,把现实逻辑下的不可信,转变为戏剧逻辑下的可信;不光可能,不光可信,而且生动,而且感人。
(文章节选自《编剧要义十题》,全文详见《中国作家》影视版第九期)
贺奕,作家,评论家,影视策划,南京大学戏剧影视艺术系客座教授。
原文刊发于《中国作家·影视》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