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霞的「比较烹饪学」
扶霞的「比较烹饪学」
扶霞又出书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带着新书回到成都的场景仍记忆犹新。不禁感叹,速度太快了。她解释,这其实是“存货”,过去几年在伦敦家里写的,写作这本书帮她“保持了对食物和中国的热情”。
新书名叫《君幸食》,据说来自长沙马王堆的一件文物——君幸食狸龟纹漆盘。这是一个食器,上面刻了三只猫、一只龟和三个字:君幸食,意思是请你来吃饭。所以这本书的英文名就是:invitation to a banquet(一个宴会的邀请)。
《君幸食》,【英国】扶霞·邓洛普著,何雨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有人以为她的“故事”已讲完,毕竟那个“美食江湖的小郭襄”早就人尽皆知了。但这本书与之前的《鱼翅与花椒》《寻味东西》有所不同,它不侧重于讲故事。若要归类的话,可以算科普(学术)随笔,因为有那么多参考文献,从中到西,自古至今,洋洋洒洒,堪比一本博士论文。
如果说比较文学、比较哲学、比较政治学等“比较研究”是一门学问,那么扶霞所做的,我愿意称之为“比较烹饪学”,它以美食为介,研究中西饮食、地理、历史、文化等元素之异同。不开玩笑,这在《君幸食》中体现得很明显。
白米饭的故事
书中的知识点相当密集,从《礼记》《诗经》《随园食单》《齐民要术》到《红楼梦》《西游记》……文献典故随处可见,但并没有掉书袋之感,因为这是给西方读者介绍中餐,仅拾其精要,点到为止。其中,有几个出现率很高且必须知晓的术语。
1、伊尹(?~前1550年)。夏末商初人,既掌握了烹调技术,又懂治国之道。在书中,他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厨师之祖。据说,伊尹创立了“五味调和说”与“火候论”,这是中国烹饪技术的精髓,扶霞对此服膺于心。
2、《吕氏春秋·本味篇》。这是伊尹以“至味”说商汤的故事,说明用贤行仁得天下的道理,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烹饪理论。“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等描述美味的“话术”都出自这里。
本书的翻译何雨珈说,《本味篇》大概是扶霞她的“人生之书”,因为她从学厨起就接触到“治大国若烹小鲜”等说法,让她觉得中国人是把饮食与治国、生活、哲学、人性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表述很妙。
比如《谷粮天赐:白米饭》一章,扶霞对我们司空见惯的一碗白米饭做了详细阐述。“大部分中国南方人,要是吃不到米饭,就会倍感凄凉。没有配饭吃的食物,只能说是小吃,不能算正餐。”
这个认识是扶霞成为“精神四川人”以后的事,最初,她跟大部分外国人一样,对白米饭不感冒。因为它显得平平无奇,寡淡无味。
但是,吃得越多,她越意识到,“饭”作为主食,在中国人饮食中的意义——它是吃的文化、伦理与情感中心。米饭像一块至关重要的空白画布,一餐饭的色彩就以此为背景描画而成。
西方人常认为中餐太油,那是因为他们不懂,“中国南方的大部分菜肴,都是一定搭白米饭的,它们就是白米饭的调料、盐、油和风味。”某种意义上,对白米饭的接受,就是对“五味调和说”的理解。
扶霞在成都与读者交流
扶霞还考证了稻米成为中国(南方)人主食的历史,并谈到在健康饮食观念下,“粗粮”的兴起。但她认为,白米饭,依然是中国(南方)主食的核心。
因为珍珠般的白色米粒热气飘散,“讲述着中华文化和这个农业国家的起源,讲述着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与价值观,也带着我们走过一条历史的长路,从敬拜黍稷的古代北方王朝的衰落,到南方的崛起,再到今天大家所共同面临的饮食困境。”
“火候”的把握
中餐免不了炒菜,火候是一个关键问题。向外国人解释火候,有点像一种玄学。据说“火候”一词起源于道家的炼丹术,实际操作中,并没有一种客观的描述,它是一堆形容词系统。比如文火、猛火、慢火、小火等等,很难量化,全凭感觉。
另一个与火候有关的感觉是:手感。这个更加精妙。许多大厨练习一辈子,就在把握“火候”二字。比如火爆、干煸、干熘、炒香等等技术,都要靠厨师常年积累的手感。许多老资格的行政总厨,都不会轻易为客人炒菜,因为担心疏于练习,手艺退化,坏了名声。
扶霞在苏州吃了一次由苏菜大厨做的“清熘大玉”,大玉就是江南的河虾,一个别具诗意的名字。但是只有在烹饪到完美的情况下,河虾才会呈现出半透明的白色微光,这才时配得上“大玉”的美名。稍不注意,老了,颜色暗淡,像一堆橡皮泥;没到位,内部是生的。
所以,下锅的须臾之间,厨师对调料的处理、火候的把控,没有出错的余地。要做一道合格的清熘大玉,并非易事。
掌勺师傅也许会在几分钟甚至以秒计的时间内完美成菜,接着立即会有人将下一道菜切好的配料递给他。炒菜既废心力,又得麻利迅速。火候跟许多传统技艺一样,无法言传,只能通过身教和实践来把握。
此刻,电视里正在直播WTT重庆冠军赛樊振东与王楚钦的巅峰对决,解说员惊呼:这手感,简直绝了!我想,能做出“清熘大玉”的厨师,手感或许跟顶级乒乓球运动员差不多。让球上桌和让菜上桌,本质上都是一样,任何技艺都需要反复练习,才谈得上“手感”。
火候难以把握,工作又苦又累,正因为此,扶霞观察到,炒菜厨师越来越少,年轻人不愿学了。那么炒菜技术何去何从?在全世界华人社区,提供火锅、饺子、面条的餐厅激增,扶霞称之为——“中餐的火锅化”。
实际上,炒菜机器人早就出现了。它替代了炒菜厨师的劳动,也免去了对“火候”的把握。机器人炒的菜,现代人依然可以吃,但如果有选择,我想,人们还是更愿意吃一个技艺精湛的厨师做的菜。
扶霞作为一个厨师、一个美食研究者、一个作家,对于这种现代性的后果,当然看得很清楚。但她似乎很淡定,既不忧伤也不心急,她用一段“火候”巧妙的话,作为这个话题的结尾——
“我看着他们(苏菜师傅)在狭小的厨房里变魔术一样烹制出一道又一道菜肴,一时仿佛‘伊尹之光’加身,这是燃烧了两千多年,依然熊熊如初的火光。
接着,一切戛然而止。最后一道菜端出去,他们放下厨房的十八般兵器,点燃香烟,用朴实的苏州话开起了玩笑,又变回了两个凡人。”
“清淡”的哲学
扶霞半开玩笑说,她人生中最自豪的成就之一,就是掌握了在中餐馆点菜的技能。1990年代末,她第一次参加川菜相关的会议,一些知名美食家面带狡黠,想考考她的点菜水平。
对菜单上的菜肴从主料、烹调方法、形色味等进行综合考虑后,扶霞加了一道鱼香茄子,正好与其他菜相得益彰。大家纷纷鼓掌赞叹。
扶霞在伦敦给家人做的家常菜:宫保鸡丁、炝土豆丝、蚝油青菜、酸菜粉丝汤。
从那时候起,扶霞就明白,中餐宴席的菜肴与西餐是完全不同的上菜体系,而这背后,是思维方式的不同。中餐讲和谐,西餐讲逻辑。
中餐点菜主要原则是一手抓平衡、一手抓多样,同时极力避免重复。而西餐的上菜是“物以类聚”:先是开胃菜,然后上全部的海鲜,再是全部的肉类,最后是所有甜品。按照中西方的传统看法,双方的上菜方式都毫无章法可言。
扶霞做的豆腐菜:油豆腐豆芽汤、麻辣豆腐皮、麻婆豆腐、牛油果豆腐、凉拌芹菜香干、上海素烧鸭
一顿好的中餐,就像精心编排的乐曲,谷峰交织,有轻柔舒缓,有激情昂扬。中餐宴席最后,一般都一道清淡的菜,一碗汤或者一杯羹,让人口味清爽,肠胃舒畅,同时为高潮迭起的感官之旅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正是在“米其林餐厅”玉芝兰喝到的这道“压轴汤”(里面是一截四季豆和一块小南瓜),让扶霞看到了东方审美在餐饮中的表达——清淡。清淡的目的是平衡,这是一种人生哲学,渗透在中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清淡也是留白的艺术,它是中国文化的要诀之一。
其实以前读书时,学校食堂的免费汤不就是这样吗?一大桶汤上面飘几片菜叶子和葱花,里面几无油星,也无盐味,但还是喝了不少。不过,那时为什么没有发现“清淡之美”?可能是吃得太差了。
扶霞评价上海本帮菜:很多人说“太甜了!”我不同意!上海本帮菜有一个良好的特点:很多时蔬,很新鲜,很嫩,非常好吃。如果菜点得好,配得好,不都是“浓油赤酱“,反而很可口,吃得很平衡,很舒服。
在过去的西方,人们眼中的中餐就是咕噜肉、炒杂碎;在今天的中国都市,年轻人为了追求味蕾的刺激,越来越远离清淡菜系所代表的“清欢寡味”。扶霞觉得这有点遗憾,因为“不能感受安静、平和、清淡的乐趣,就无法领略中国美食的魅力。”
扶霞说,她意识到自己变成“中国舌头”的那一刻,不是喜欢上鸡爪和海蜇的时刻,而是发现自己逐渐爱上了白粥和水煮蔬菜,和对糖醋鱼、麻婆豆腐的喜欢一样,这才是她心中真正“中国化”的表现。
所以,要是只吃美味和刺激的菜,你也许是在吃“中国食物”,但并非真正在品尝“中餐”。
扶霞说,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学厨师,尤其在东亚社会,人们对厨师这个职业有消极的看法。但看了她的书后发现,其实做饭跟科研、艺术、写代码等是一样的,做到极致,都是在研究一门学问,没有高低之分,这些不同的学问都是“术”,背后的精神才是“道”,是相通的。
1990年代,扶霞来到中国,就正儿八经去四川烹专上了学,至今还保留着她的围裙和菜刀。后来,她四处寻吃,坐火车旅行,那时车站、月台,到处都是卖吃的小贩。她随意买一些尝尝,记下它们的味道,记下喧闹的市声,然后奔向下一个“美食窝子”。她像一条鱼,在中国美食的海洋里游来游去。
多年以后,这些“味道”和“市声”成为她书写中国美食的背景。中国菜有八大菜系,每种菜系内部又有许多流派。她说,这够她研究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