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法国大革命思想提供者与现实祭祀品
《一个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法国大革命思想提供者与现实祭祀品
法国大革命这一历久弥新的历史事件,因为托克维尔所著的《旧制度与大革命》重新受到学界的关注,而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有关与“法国大革命”相关题材的书籍,一时间此起彼伏,蔚为大观。
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场景
《一个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也应该是属于“法国大革命”相关题材的书籍之一种。该书原法文版出版于1988年,距今有较长的时间间隔,作者是一对法国夫妇,出版时间,恰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前夕。该书细致地描述了被称为“法国启蒙运动最年轻的代表人物”孔多塞一生的思想脉络轨迹,而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与法国大革命同频共振,如影形随。他全身心地投身到大革命的滚滚热潮中,为大革命倾尽了自己的热血与思考,但是,最终他却成为了革命的牺牲品,当大革命越来越激进地诉诸于暴力与恐怖的时候,他成为革命绞杀的对象。
孔多塞
因此,孔多塞的一生就是一个知识分子激情洋溢地投身到大革命的风暴中,又最终被革命的狂飙吞噬的一生。他为法国大革命奉献了他的思想,但是,被他喂养起来的革命,却反过来,给他以致命的一击。
法国三级会议
这样,孔多塞的一生,便有了某种特别的寓意与象征。
攻占巴士底狱
攻占巴士底狱
我们常常在网络上看到人们追问法国大革命谁是真正的领导者。一场革命袭来的时候,给人留下印象的是最表面化的行动,而这些行动也成为一场革命的最显而易见的象征。像法国大革命,人们必然会将它与攻克巴士底狱联系在一起,俄罗斯十月革命,最外在的革命形式,必然会联系到阿芙乐号巡洋舰攻打白宫的第一声炮响。然而这种针锋相对的对垒,仅仅是一种革命最容易看到的表象,真正的革命,更来自于思想的启蒙与激励,来自于看不见的背后的酝酿与鼓动。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隐伏着革命的轰轰烈烈背后的思想伏线,才是革命的真正的动力,真正的缘起。
1793年,路易十六在断头台上
而从这个意义上讲,孔多塞正是法国大革命的思想源头。《一个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始终把他定性在一个知识分子范畴,“很久以来,孔多塞抱有共和思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共和理想。”(P195)。为了实现共和理想,他知道必须剔开“国王闹革命”,所以他坚定不移地在众人皆醉之时,唯他独醒地鼓吹必须作别君主制,而后来的激进分子包括罗伯斯庇尔,与孔多塞相比,却奇怪地对国王的存在与否不着一词。所以作者点出了孔多塞身上的革命性表现在“在当时所有大人物当中,郑重其事地公开主张废黜国王、建立共和国的,孔多塞则是唯一的一个。”(P205)
巴黎国民自卫军
而等到革命之火如日中天、审判国王的呼声甚嚣尘上的时候,孔多塞恪守着一名知识分子的理性的底线,反对越过法律去决定国王的生死,选择了沉默。但是,革命之轮一旦启动的时候,便会碾压一切。革命必须伸展出它全部蓄积的力量,在这种力量延伸出所有的势能的时候,孔多塞身为一名知识分子所恪守的理性、人性、人道的准则,使他与革命的激进派分道扬镳。众所周知的法国大革命的愈演愈烈的激进化走向中,吉伦特派与雅各宾派反目成仇,相互抵毁,革命的最终发展是越来越不宽容的氛围终于酿成了一场悲剧性的倾轧,激进的雅各宾派把昔日的友军吉伦特派送上了断头台,而这时候的孔多塞,夹在两个势力中间,他既不认同昔日的战友吉伦特派,与他们保持距离,同时更对雅各宾派心存戒备,他唯一的期许是这两个派别能够实现和平共处,共同应对法国大革命引来的欧洲各方势力的全力包剿,但是,在革命的狂飙席卷而来的时候,孔多塞的声音是注定没有市场的,一旦他逆向了革命的风向,他便成为革命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随着他的那些吉伦特派战友断头流血,孔多塞不能不选择了流亡,流亡中,他为不牵累相爱的妻子,而与她离婚,然而,他的逃亡并没有逃过雅各宾派的追捕,值得注意的是,在他隐名埋姓逃亡的过程中,他一直信赖有加的一位志同道合的女友却有意无意地对他关上了大门,拱手把他送给了追捕他的雅各宾掌权者。他的死是一个谜,不管是自杀还是毒杀,孔多塞的死亡,已经喻示了法国大革命走到了疯狂的尽头,这位当初热切的参与者,用他的生命,为这场革命划上了一个哀遍华林的休止。
通过人权宣言
在孔多塞参与法国大革命的个人历程中,他意图恪守他的哲学原则、道德准则与人道规则,但是,令孔多塞最为苦恼的是,当一场革命风卷残云般席卷过来的时候,根本不会容留一个理性的人有一块置喙之处。特别是当革命还面对着内部的争夺与倾轧的时候,每一个处在风口浪尖中的当事人,都无法调适自己的立场,不能不随着潮流上下沉浮,听天由命,从而失去自己的立场与坚守。孔多塞在他一生的最后的时刻,坚守了自己的原则,奉献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在大革命的过程中,他也有过违背自己的准则而失语的时候。书中提到1792年的9月屠杀,在中国史书中,对这一屠杀是持肯定观点的。在周一良主编的《世界通史》中,称“9月2日至5日,群众处死了许多监禁在巴黎的反革命分子。这个自发的革命恐怖手段打击了反革命的气焰,对于巩固革命的后方起了巨大作用。”
雅各宾派领导人罗伯斯庇尔
而在本书中,作者却交待了真相的另一面:“2800名在押犯中,有1000多人遭到了杀戮。受害者中只有四分之一是教士、贵族或政界人士,其余受害者主要是普通法监禁的人、小偷、妓女或流浪汉。大部分屠杀者是小手工业者、店主、退伍士兵。大革命将永远被这些罪行玷污。”(P285)。
卡纳瓦莱博物馆展出的反映大革命血腥场面的绘画
面对着这种莫名其妙、失去理性的屠杀,孔多塞却选择了沉默。为什么会这样?书中分析了孔多塞处于当时复杂的两难境地中。作者认为,孔多塞之所以与他的吉伦特派同事选择了沉默,是因为他们的对手即雅克宾派设下了一个政治陷阱。如果孔多塞所在的一派要救人的话,就会被认为是与这些罪犯是同谋者,从而参与了通敌的阴谋。于是,“吉伦特派在政治上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不是指责‘人民’,而是指责误导它的市府和‘恶棍们’”。这样,孔多塞这个“哲学家的他已经屈从于政治家的他了。在9月的这几天,孔多塞已不再是‘普遍道德原则’的实践者了。”(P289)。政治就这样,让一个哲学家放弃了原先的坚守的理念,沦为缘于自己站位的功利主义者。
塞纳河畔的附属监狱
孔多塞在法国大革命的视角意义由此凸显,而今天从我们这个角度看来,孔多塞的思想立场,能够更与我们灵犀相通。孔多塞在他的人生后半段的参与大革命的进程中,思想矛盾而复杂,他最早提出废黜国王,但在后来革命高潮时处死国王的声浪中,又是他强调要在法律的框架内进行处置;他希望革命在一个秩序与和平的框架内运转,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受感情左右的政治家议会” ,(P169),他无奈地看到,是那些更容易用煽动性语言高谈阔论的人,更能主宰革命的走向,从而导致可怕的理性的屈从,正如书中所说:“如果说人民是善良的,它却总是易为蛊惑人心者的演说者煽动,易为江湖骗子的诡计所左右。”(P170)他强调不同派别之间的内部团结,共同对付外来的敌对势力,但党同伐异根本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甚至他开初作为一个调解人的立场,也因为这种不偏不倚的站位而失势于争夺的双方,最终丧失生命。这就是革命一旦开启的它的势能,便能够排山倒海,势不可当。作为知识分子出身的孔多塞受制于他的立场与信念,注定无法在他曾经鼓与呼的势能面前获得认同与左右局势的能力。
孔多塞
孔多塞的一生,让我们看到一个温情而无力的知识分子的力量与无能,看到启动一场革命后所带来的无法掌控的反弹力,看到最初的良好愿望是如何被暴力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无休止地引向杀戮和伤害。那些法国大革命中名闻遐迩的风云人物,只是在这场革命中扮演了只属于他们的单一角色,而孔多塞则在这场革命的最接近中心舞台的位置,提供了他的所有的思考与觉悟,而这份思考与悟性,才是法国大革命留下的最为宝贵的财富,让我们今天能够更好地设定着我们的前进的路线。
孔多塞著作
这也是写于大革命之后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在今天的中国被我们再次捡拾起来的原因,而相对于视角纷杂的各种对“法国大革命”的复写书籍,拥有一个与我们今天的我们恪守着相似的人道、理性、道德立场的孔多塞在经过“法国大革命”这一段波澜壮阔而又曲折多变的历史时段里的所有的内心的矛盾,与战胜矛盾的那一种对于人类基本精神的坚守,能够给予我们更好地看清法国大革命的可能,获得更多出自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基础之上的经验与启迪。
我们完全可以代入孔多塞的视角,去亲身“穿越”到法国大革命的台前台后,去感受那份强大的气场,以及这份气场背后的立场。
《人权宣言》宣告了旧封建王权灭亡和资产阶级政治制度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