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远邦：1793年马戛尔尼访华使团的视觉文化
凝视远邦：1793年马戛尔尼访华使团的视觉文化
由图入史，回顾二百年前两个文明的交流与碰撞
推荐序
陶格（Greg M. Thomas），香港大学艺术史系教授
马戛尔尼使团访华是中西关系发展历史中最为关键的外交事件之一，其政治层面的影响已被众多学者广泛讨论。但同时，作为一次重要的科学考察活动，它所包含的科学探索内容却鲜有学术探讨。18世纪，欧洲各国发起了许多全球性探险活动，收集了大量关于地球、动植物以及异域人民及其文化的科学知识。这些探险活动是欧洲启蒙运动的延伸，而启蒙运动本身是一场广泛的哲学运动，提倡通过理性来更好地理解物质世界和管理人类社会。科学上客观的实证分析理念因此与社会进步、世界人类平等以及大众教育的人文理念紧密相连。
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启蒙运动的兴起却也与欧洲帝国主义的崛起同时发生。理性和平等的启蒙原则与资源剥削、殖民主义甚至奴役的帝国主义行为并存。许多18世纪的探险活动基于推动欧洲经济发展的动因，引发了一系列战争、压迫和环境破坏。当此之时，在乾隆皇帝统治下，中国仍然强大到足以挫败马戛尔尼使团的帝国主义经济目标，因此该使团通常被认为是一次外交上的失败；但作为一次科学考察，它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产生了多部深刻的出版物，使西方的实证知识在中国的土地、社会和人民等领域得到了极大的拓展。
墨卡托投影世界地图，注有马戛尔尼使团自英国往返中国的航程信息（基于约翰·巴罗的绘图，1797年，铜版画）
陈珊珊博士详细探讨了马戛尔尼使团的这一科学考察面相，特别关注艺术在科学知识产生中的作用。使团的主要画师威廉·亚历山大是由英国皇家学会会长、著名科学家约瑟夫·班克斯指派的科学家团队的一员。在亚历山大及其同伴创作的大量素描和水彩画中，涉及科学技术的作品远多于与外交或政治相关者。其中，一些科学图像具有严格的描述性和纪录性，如海岸线的绘制或动植物的视觉再现；但还有许多图像则带有阐释性色彩，使用实证手法从外来者的角度“记录”作为标本的人、建筑、社会生活和文化习俗。这些视觉阐释是科学的还是帝国主义的，抑或兼而有之？现场绘画与现实之间的相似度几何？在将绘画转化为印刷品插图的过程中，现实又是如何被扭曲的？这些图像所传递的知识与文本描述相比，有何独特之处？在探讨这些问题的过程中，陈博士的著作不仅揭示了马戛尔尼使团的艺术创作如何向西方世界展现中国，还阐明了艺术与科学的相互作用，从而深化了我们对视觉再现如何产生知识的理解。
2024年8月
自序
陈珊珊
本书改写自笔者关于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的博士研究项目成果。这次访问虽然未能实现使团扩大中英两国贸易的首要目标，但确实使英国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了中国。值得注意的是，有关本次访问活动，使团成员留下了大量的文字和视觉记录，这也构成了本书研究的重点。笔者特别感兴趣的是，远渡重洋而来的使团成员如何接触、选择和呈现有关中国的信息，又如何帮助18—19世纪的欧洲人塑造了对中国的看法。就此而言，他们创作的图像正是笔者考察外交、艺术和科学这三个相互关联元素的试金石——它再现了使团的绘图员、科学家和外交官对中国视觉图像的准备过程，以及伦敦的艺术家、书籍插画家和出版商如何基于这些材料展开设计。
本研究源起于2007年由普林斯顿大学的本杰明·艾尔曼（Benjamin Elman）教授组织的一次东亚研讨会。当时，剑桥大学科技史教授西蒙·谢弗（Simon Schaffer）展示了英国格林威治国家海事博物馆收藏的一幅纪念马戛尔尼使团访华经历的乾隆朝缂丝挂毯，这件艺术品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并据此撰写了关于马戛尔尼使团的第一篇学术论文。
职贡图挂毯，挂毯右上角附乾隆为马戛尔尼觐见事件所撰御制诗《红毛英吉利国王差使臣马戛尔尼奉表贡至，诗以志事》（清宫廷画家绘，年代不详，缂丝挂毯）
这一兴趣随后逐渐扩展至威廉·亚历山大、亨利·威廉·帕里什和约翰·巴罗等使团成员绘制的一千多幅素描、水彩画和版画。目前已有的对马戛尔尼使团访华的大部分研究，是由阿兰·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何伟亚（James Hevia）、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王宏志等历史学家进行的，他们主要致力于对历史档案记录的研究，并从外交事件的角度探讨这一访华经历。笔者的目标则是通过对使团创作的艺术作品和其他视觉记录进行系统研究，扩展对使团调查成果的分析。这一研究取向在笔者于香港大学的三年学习期间，受到陶格教授的指导，具体化为对马戛尔尼使团留下的中国图像的研究，并形成了作为本书原型的博士学位论文。
中国皇帝在鞑靼热河接见特使（威廉·亚历山大绘，1793年，纸本水彩）
本书涉及的艺术作品表明，其创作者通过融合科学和艺术元素，在表现中国方面提供了独特的观点。正是通过文字和图像的介入，当时的英国公众对中国形成了一种钦佩与蔑视交织的矛盾看法。英国人对外国文化的屈尊俯就，在东方主义的话语中，被一种尊重抵消，这在礼品交换以及许多描绘中国文明和人民的精致且复杂的视觉图像中表现得很明显。
本书的读者，除专业学者之外，还可包括对全球艺术史和东西方文化互动感兴趣的普通大众。书中包含许多具有详细视觉和历史分析的重要图像，旨在让读者了解英国如何看待中国，以及这些图像如何在18—19世纪英国全球扩张期间，帮助塑造欧洲对中国的看法。
2022年2月初稿
2024年9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