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巍 |《西游记》中的科技史：罩住孙悟空的金铙是什么来头？
陈巍 |《西游记》中的科技史：罩住孙悟空的金铙是什么来头？
《西游记》中，孙悟空曾被一件神秘的法宝——金铙所困。这件法宝不仅具有神奇的法力，更蕴含着丰富的科技史知识。本文将从文学、历史、冶金学等多个角度，为您解读这件神秘的金铙。
罩住孙悟空的金铙是什么来头
（本文原载《科技日报》2022年1月7日第8版，原稿与发表略有不同，感谢周文丽研究员帮助解决冶金史疑问。）
《西游记》是中国古代伟大神魔小说，作者在幻想当中，还夹杂了许多古代科技内容。当时人对这些内容习以为常，作者行文时又信手拈来，绝少刻意标榜，导致现代读者很难注意到藏在细节里的冷知识，本文试举一例。
《西游记》第65回，师徒四人误闯小雷音寺，悟空识破黄眉怪假扮如来，刚要抡棒去打：
只听得半空中叮当一声，撇下一副金铙，把行者连头带足，合在金铙之内。
如妖怪常借所用武器嘲笑悟空、八戒本业那样，从这一描写的细节，也可推测黄眉怪曾是演奏班子成员。“叮当一声”，来自对铙的左右扣手擦拍，“半空中撇下”则是演奏到高潮时将铙抛向空中，再稳稳接住这一技法的写照。
民间信仰里的十八罗汉里有“飞钹尊者”，或是罩住孙悟空的来源（来源：台湾省台中乐成宫）
这副金铙和书中很多法宝类似，有把所罩东西“限三昼夜化为脓血”的功能。它形状和材质比较特别，这让它既严丝合缝又很坚韧。借着二十八宿中亢金龙用角钻进铙内，孙悟空才设法逃脱。脱险后悟空立刻疯狂报复：
掣出铁棒，照铙钹当的一声打去，就如崩倒铜山，咋开金铙，可惜把个佛门之器，打做个千百块散碎之金！唬得那二十八宿惊张，五方揭谛发竖，大小群妖皆梦醒。
深夜敲锣打鼓，须投诉以扰民。悟空一棒把铙打成碎块，可谓制造一场大型噪音污染。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这副铙音响效果之好。
金铙有什么来头呢？下一回弥勒佛收了黄眉怪后，问起金铙，原来黄眉怪并没有把金渣当可回收垃圾扔掉，而是在莲台上堆着。弥勒佛一口仙气把它复原带回。批注《西游记》的李卓吾对此评论道：“佛祖也只要金”。
铙为佛门之器
金铙归弥勒佛所有，只是揭示其所有权，还没触碰到它真正源于何方、如何制成这些问题。我们不妨借用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从现代视角好好说道说道。
西方哲人亚里士多德曾把事物追溯为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比如一张床可以具有木板床、下面带储物箱的床、木工技术打成的床，以及不用来躺着而是在上面蹦的弹簧床这几类不同方面的性质。
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
（来源：wiki共享）
形式因和目的因比较容易讲明白。铙这个名字在先秦时期就有，既是一种金属乐器，也是一种仪式中使用的礼器。它形状像倒过来放的铃，体型较大，口呈弧形，体阔大于体高，下有执柄，可用槌敲打发声。也有记载里说其内部悬挂着“丸”，摇动撞击表面发出声音。
这样的铙似乎不可能把孙悟空封到里面。这是因为后来铙所指的具体事物发生了变化，和钹、镲、锣等混到一起，特别是与前两者在形态上非常接近，都是中央碗状隆起的成对金属圆盘。
《西游记》说悟空“照铙钹”打去，也是含混的统称，不过它们细分也是有差别的。铙面最薄，碗部较小，发音较响亮，余音较长，钹面较厚，碗部较大，发音较浑厚，余音较短。它们在民乐队里的关系有点像小提琴和大提琴。镲一开始指较小的钹，现在这些名称往往混用。从字形来说，镲强调的似乎是两片金属上下或左右摩擦发声的演奏技法。
铙可能是随着佛教兴起，大约在魏晋时期逐渐“叛变”出青铜礼器行列的。《法华经》说“琵琶铙铜钹”是用于佛教法事的乐器，故《西游记》也说它是一种“佛门之器”。明清日常生活中，锣、铙等多用来在戏曲里配合武打激战等热闹场景。
这种乐器在欧亚大陆上广泛分布。年代最早的铙钹是在高加索以南的亚美尼亚高地发现的，随后在周边的美索不达米亚、小亚细亚、古希腊以及更远的印度都有出现。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也使用铙钹，因此大部分学者认为这种乐器是沿丝绸之路从域外传入的。
钟如何“况然而响”
从质料因和动力因方面又怎么说呢？前面提到，一开始铙和铃接近。而说到铃，我们几乎立刻能想到一个成语：“掩耳盗铃”。
这个成语原型见于《吕氏春秋》，最早是“盗钟”。大意是，晋国有个大族被灭，百姓都像电影《让子弹飞》结尾那样跑到大户家分东西。有人拿了一口钟，个头太大背不动，想用锤子砸成碎片运走，结果钟发出巨大响声，那人担心别人听到来争夺，便捂着耳朵继续砸钟。
这个故事除所含哲理外，我们从中可解读出以下几层意思。
首先，流传过程中讹“钟”为“铃”，透露出人们眼中钟与铃是同源的；
第二，钟来自世家大族，表明它在礼乐制度中具有重要意义；
第三，百姓宁可把钟砸碎带走，显示铸钟所用原料之珍贵；
第四，原文里钟“况然而响”，展现出沉稳悠长的卓越声学效果。
发出这么引人注意的声响，钟、铃、铙是用什么制作的呢？它不可能是金的，因为黄金质地太软。“金”铙指的是它金灿灿的颜色。实际上，古代铜钟、金铙等，材质都是青铜，即以铜和锡为主要成分的合金。它名字里虽有“青”，制作出的新器物却都是金色的。
《周礼·考工记》里记载了不同用途青铜的原料配比，提到“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学者们通常认为这句话里的“金”指的是制成的青铜合金，即把它分成六份，锡占一份。
现代研究表明，随着含锡量增加，声音绵延时间更长，但金属伸长率明显降低，即越来越不耐外力打击。含锡量高于20%后，青铜变得很脆，用木槌撞击很容易碎裂。经过实验，含锡量13%～17%的青铜在声音和强度两方面均可取得较好性能。这符合《考工记》的记载。战国早期曾侯乙编钟、日本奈良所藏南朝陈梵钟和北京大钟寺永乐大钟等历代代表性铜钟，含锡量均在此区间之内。
日本奈良博物馆藏中国南朝陈梵钟（来源：奈良博物馆网站）
丝路上的响铜
金铙所用青铜与东方铜钟还不一样。它含锡更高。与《西游记》成书年代接近的《天工开物》说，用铜制作响器，用不含铅的锡与铜为原料。锣和铜鼓等“皆红铜八斤，入广锡二斤”，对于铙、钹，“铜与锡更加精炼”，就是说要求更高纯度。以8:2这个铜锡配比制出合金叫作“响铜”。
传统响铜作坊里的铜钹泥范
（来源：《中国传统工艺全集·金属工艺》）
为什么响铜含锡量能够远高于《考工记》的记载，而不必担心制成乐器一击即碎？原因在于响铜制器工艺中多了道淬火程序，即在对青铜锭反复加热锻打后，突然投入冷水池中，铜锭从700℃以上急速冷却，从而提高它的机械性能，特别是抵抗外力破坏的抗拉强度。响铜的另一特点，在于它比含锡量低的青铜更加明亮耀眼，也就是做成的金铙更“金”了。
《天工开物》中的“锤钲与镯图”
根据对现存传统工艺调查，中国制锣技艺所用响铜的锡含量通常为23%，而广泛流传于欧洲到印度的钟铜，则以22%为标准，其变化范围为20%～25%。这均与《天工开物》记载相近。在欧亚大陆范围内，响铜至少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印度北部拥有最悠久的敲锣图像，现存响铜工艺也最广泛，梵语中的响铜（kangsa）一词在东南亚各地语言中均有借用。
印尼爪哇岛8世纪浮雕中的铙钹演奏场景
印度以西的波斯地区，从7世纪就使用锡含量约20%的青铜，其色泽可让它代替金银，用来制造盛水器皿，也可以制成用于行军打仗，以及表达悲叹的乐器（sanj或chalab）。在地中海沿岸，罗马时代的钟所含锡仍在13%左右，响铜铸钟是在中世纪之后逐渐推广的。
波斯传统乐器
（来源：Engelbert Kaempfer，Amoenitates Exoticae，1712）
根据以上所述，我们可以较系统地回答开头所提问题：罩住孙悟空的金铙，不管是在乐器还是制作材料层面，最先很可能与其主人弥勒佛一样源于印度。不过，到了《西游记》时期，它也和笑嘻嘻的弥勒佛形象一样，早就中国化了。
参考文献：
吴承恩. 西游记
周礼·考工记
吕氏春秋
宋应星. 天工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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