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汉文话丛编》：中国文章学日本谱系的文献构建
《日本汉文话丛编》：中国文章学日本谱系的文献构建
21世纪以来，中国古代文章学的研究蔚然兴起，学者们致力于揭示中国古代文章学的理论内涵、民族特色、历史价值，在文献整理、理论分析等方面均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而历史上，朝鲜半岛、日本、越南等地都曾长期使用古汉语文言文作为书面共同语，中国古代的经典作家作品以及文章学著作成为当地知识人学习古汉语文言文写作的教材。中国古代文章学在东亚汉字文化圈的传播与受容问题遂成为具有前沿性的研究方向。而此项研究面临的难题之一则是文献未备，即对相关文献（如作家作品、理论批评文献等）的搜集、整理、公开工作尚有很大的不足。慈波、王汝娟编订的《日本汉文话丛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24年），乃王水照主编《域外文话汇刊》之一种，精心选择了25种日本汉文话加以整理、点校，并撰写了精详的提要，极大地推动了相关文献的整理出版工作。“凡例”称“是编为首部系统爬梳发掘并汇集整理日本汉文话之著作”，诚哉是言！此书的出版必将有助于深化相关理论问题的研究。本文即就其学术价值略作阐发。
《日本汉文话丛编》的文献价值
《日本汉文话丛编》促使日本汉文话的搜集整理工作向前迈了一大步。日本汉文话是日本学者用汉文、和文写成的讨论古汉语文言文写作的相关理论批评文献，体现了中国古代文章学在东亚汉字文化圈的辐射与影响，是我们研究中国古代文章学在东亚传播与受容的重要文献，然而其整理出版工作却显得有些滞后。如在日本汉文诗歌理论批评文献方面，中日学界先后出版了《日本诗话丛书》（日本文会堂书店1921年版）、《日本诗话二十种》（暨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日本汉诗话集成》（中华书局2020年版）等，对日本和、汉文诗话文献进行了网罗和整理。在日本汉文小说方面，中国台湾、日本等地学者也通过共同合作，编集整理出《日本汉文小说丛刊》（中国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2003年版）。而在日本古汉语散文理论与批评文献方面，王水照、吴鸿春较早编选了《日本学者中国文章学论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整理了斋藤正谦《拙堂文话》《拙堂续文话》、吉川幸次郎《中国文章论》、海保元备《渔村文话》、《渔村文话续》等5部著作，王宜瑗撰《知见日本文话目录提要》著录日本文话30种，收录于王水照主编《历代文话•附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这些工作导夫先路，激发了学界对日本古汉语散文理论与批评的关注，但学者若想对相关问题进行较为深入而全面的研究，促进新的学术空间的充分发展，相关文献整理工作还是有很大的提升扩展空间的。如陈寅恪所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新材料、新问题对新学术空间的开拓极为关键。
《日本汉文话丛编》在对日本汉文话文献进行广泛搜集、调查的基础上，选择了一批珍贵而有代表性的文献率先加以呈现。相比于《知见日本文话目录提要》，此书新增了《四六文章图》《作文真诀》《文瑕说》《闲距余笔》《问学举要》《操觚正名》《蕿文谈》《蕿文絮谈》《修辞通》《山阳文话》《文章薰莸辨》《松阴快谈》《晴雪楼文话》等13部著作。而与此前日本学者广池千九郎所编《中国文法书批阅目录》重合的则只有荻生徂徕《文渊》、太宰春台《文论》、帆足万里《修辞通》、斋藤拙堂《拙堂文话》《拙堂续文话》、石川鸿斋《文法详论》等6部著作。可见，《日本汉文话丛编》虽仅呈现了25种著作，但编者并不完全依托前人所述，而是重新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文献调查，精心选择了相关具有代表性、稀见性的文献。
就文献的代表性而言，编者对日本汉文章、汉文话发展史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考察，注重选择能够代表不同历史阶段日本汉文章创作及理论批评发展特点的著作。此书“前言”将日本汉文话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即五山文学时代、江户时代、明治时代，并认为：五山文学时代是汉文话的萌发阶段，这一时期汉文话的创作主体是禅僧，关注的是禅林四六文的创作问题；江户时代是汉文话真正确立与盛行的时代，创作主体为儒者，著作中的儒林特色得到凸显；明治时代由于汉文地位的衰落，汉文话关注中心转向文章本身，最终走向衰微。此书选择的25种文话即体现了不同历史时期日本汉文话发展的特点。如在江户中期文话的选择上，编者留意到当时古义学、古文辞学、古文辞后学等思想潮流的涌动与交锋，选择了古义学代表人物伊藤东涯、古文辞学代表人物荻生徂徕、古文辞后学代表人物太宰春台等人的汉文话著作加以呈现，便于学者综合阅读、考察。
就文献的稀见性而言，此书利用了不少稀见稿本、写本。如利用了大阪大学藏写本中井竹山《文瑕说》《闲距余笔》、庆应义塾大学图书馆藏写本《山阳文话》以及龟井昭阳《蕿文谈》《蕿文絮谈》、京都大学图书馆藏写本菊池三溪《晴雪楼文话》等等。这些写本多为稀见文献，较少见于书目著录，若非实地走访，难以获得，可见编者文献搜集用力颇深。
《日本汉文话丛编》的理论价值
《日本汉文话丛编》的理论价值极为丰富，本文仅就《丛编》提要的理论价值、《丛编》促进相关学术空间发展的价值简要述之。
《丛编》提要蕴含丰富的学术信息，包括作者的生平、家世、学问渊源、学问特点等，以及著作的内容、理论意涵与价值等，体现了编者的学术眼光、学术研究深度，能够为相关研究提供指南和导引。如《文章达德纲领》“提要”指出此书为“资料汇编类文话，集中体现了藤原惺窝宗经重道、通达文辞的文章学观念”，在介绍著者的基本情况、著作成书过程及主要内容后，对此书采纳的中土文章学著述进行了总体上的把握：引用诸书中，《性理大全》、薛瑄《读书录》频次高，宋代理学家中引用朱熹之语多，文类划分上取则于《文章正宗》，文章理论专书上，引用陈骙《文则》、陈绎曾《文筌》、李性学《文章精义》、吴讷《文章辨体》等较多，理论框架袭取《文筌》《文章辨体》者多。在对全书的取材进行全面考察后，提要又指出从取材和结构安排上看，藤原惺窝于道德、文辞两不偏废，与理学家重道轻文不同。相关考察颇为细致，判断也十分准确，对我们讨论藤原惺窝的文章学观念及其对中土文章学的接受情况均有助益。
再如太宰春台《文论》。提要对《文论》的理论主张、理论逻辑进行分析，指出太宰春台论辞章首重道德，认为著述文辞只是君子之“绪余”，在这样的评价标准下，他极力诋斥明前后七子的文章，批评他们剽窃古人文辞，而文理不属、意义不通，认为文辞应该着重于篇法、章法、句法、字法，更强调由修辞而明六经之文，达先王之道，从而兴复古学。这些分析和概括切入了著者的思想深处，非泛泛之论。提要又注重从比较与联系的角度考察日本学者文章学思想的发展与变化，将太宰春台与其师荻生徂徕相比较，考察二者文章学的不同，以见出太宰春台的理论特色。这些论述对学者日后研究古文辞派文章学的发展与演变起到了很好的导引作用。
《丛编》的理论价值还在于将极大地推进相关学术研究空间的展拓。这些学术空间包括日本汉文文章学研究、中日古代文章学比较研究、中日古代文章学的交流与影响研究、汉文文章学与日本学术思想交涉研究、汉文文章学与日本修辞学的关系研究等等。中国古代文话并不单纯是讨论文章写作方法的写作学书籍，日本汉文话也同样如此，其中包含着语言学、修辞学、文法学等丰富内容，也深受日本教育及学术思想观念演变、中日两国国际地位变化、西方语言学及修辞学东传的广泛影响。如江户时期的日本汉文话作者多是儒林中人，其文章学的差异多根源于其儒学思想观念的不同：藤原惺窝的文章学思想具有浓厚的朱子学色彩；荻生徂徕的文章学思想虽然标新立异，但也是在“修古辞以明古道”的理路下展开的，带有对朱子学的反抗色彩；创立“开物学”的皆川淇园其相关文章学著述如《问学举要》等也带有语言哲学的色彩。这些文话既是我们研究日本文章学理论批评的材料，也是讨论日本思想史的关键文献，因此可以想象《丛编》也将为日本思想史的发展提供助益。而明治时期学制改革、西方语言学及修辞学传入日本、中日两国国际地位转变等等也深刻影响了日本汉文话的创作，有些汉文话又成为近代中土知识人改造中国传统文章学的借鉴，这些历史进展中蕴含着丰富的近代国际文化交流与互鉴信息，同样值得相关学科的学者深入探讨。
以上从弥补文献整理空白、选择文献的代表性及珍稀性、《丛编》提要的理论价值、《丛编》助力学术空间发展的价值等方面对《日本汉文话丛编》的学术价值略作论述。值得注意的是，文献是我们形成问题意识、进入研究的基础，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定了我们的理论阐释深度与学术史勾勒精细度。《丛编》选择的文献虽具有代表性，但对于展开全面的研究来说，尚嫌不足。举例来说，太宰春台的文章学思想经历了一个明显的发展变化过程。其49岁所作《倭读要领》以和文写成，此时其文章学思想与荻生徂徕较为接近，如肯定李攀龙、王世贞、汪道昆等人的修辞取向，主张读他们的文章来学习修辞，这与其60岁时用汉文写成的《文论》取向不同。如果我们想对太宰春台的文章学思想有一个全面的认识，恐怕就需要考察《倭读要领》了。当然，文献资料的汇集与整理难以一蹴而就，更不可操之过急，《丛编》编者对于续编、补编的工作早有计划。“凡例”称编者已掌握和汉文话百余种，将陆续刊行，对于《丛编》的续编以及和文文话的编集出版，我们翘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