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败家”王爷的艺术人生
明朝“败家”王爷的艺术人生
提起明朝王爷,人们往往会想到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宁王嚣张跋扈的形象。然而,这些生来便站在权力与财富云端的王爷们,真的都是挥霍无度的寄生虫吗?英国汉学家柯律格的新书《藩屏:明代藩王的艺术与权力》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揭示了这些王爷们在文化艺术领域的非凡成就。
电影《唐伯虎点秋香》的宁王形象
一提起明朝王爷,不少人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宁王那嚣张跋扈的模样,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手下,在华府肆意闹事,活脱脱一个仗势欺人的恶霸形象。长久以来,明朝王爷似乎就被定格成了这般无恶不作的浪荡模样。
这些王爷生来便站在权力与财富的云端。世人皆知明朝王爷,有人说他们是挥霍无度的寄生虫,把大明国库搅得亏空连连;也有人传言,他们暗中谋划着不为人知的惊天阴谋,妄图颠覆朝堂。
然而对一些 “出淤泥而不染” 的王爷而言,这样的评价并不公允。你知他们是 “寄生虫”,但你可曾听闻,在那些奢华王府的深宅大院里,曾传出过惊世的艺术绝响?
祸国殃民的五弊之首
早在1549年,年仅25岁的张居正就看到了威胁明帝国统治的“五大弊病”:宗室骄横放肆、官员玩忽职守、官僚体制因循守旧、边防事务疏于整顿、国家财政亏空严重(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
近一百年后,明朝随着末代皇帝的自缢轰然崩塌,结束了灭亡的漫长钝痛。此后的人们在反思明朝灭亡的原因时,通常会同意张居正的“诊断”:贪婪无能的宗室是让王朝走向衰败的重要因素。
这名为“宗室”的“祸害”,是大明王朝建立时便已埋下的种子。朱元璋在明初封诸子为藩王,令他们镇守地方、拱卫皇室。这一政治构想吸取了前朝的教训,意在实现对兵权的有效控制,从而加强中央集权。
然而,血缘和亲情没能换来帝国的长治久安。太祖第四子、原本应当世代驻守北平的燕王朱棣起兵成为永乐皇帝,改写了大明的命运。几次削藩下来,藩王最终失去了大部分权力,却仍可享受诸多政治与经济特权。结果是,宗室人口迅速膨胀,供养这些贵族的成本也水涨船高。
♦《大明王朝1566》
用今天的话来说,藩王就是明朝皇室的“备胎”(Spare),他们的世代子孙同样可以封爵、享受俸禄,“被迫”过上了一种不劳而获的圈养生活。在这种人生设定和道德考验下,许多宗室走上了堕落乃至犯罪的道路。他们的恶行包括但不限于招集恶少、强占财产、强迫百姓义务劳动……而最骇人听闻的或许是辽王朱宪㸅以举行道教仪式为借口,命人砍下了无辜路人的头颅。难怪后世总将他们描述为欺男霸女的浪荡子、只懂吃喝享受的寄生虫。
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的宁王形象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对藩王的刻板印象
坏人堆里的好人
然而对一些“出淤泥而不染”的王爷而言,这一评价并不公允。镇守成都的蜀王一脉就是有名的贤王,他们“以诗书礼乐化一方”,对当地的安定与繁荣功不可没。从文化艺术的角度探究这个群体,我们会发现明代王爷中不乏文学家、画家、“出版家”、艺术赞助人……
周王朱有燉被誉为“15世纪上半期最重要的剧作家”,还是一部著名法帖的编纂者;
宁王朱权是古琴家、剧作家和戏剧理论家;
潞王朱常淓是有名的制琴家;
郑王世子朱载堉是音乐史和数学史上的重要人物……
左:朱有燉《东书堂集古法帖》
右:朱载堉《乐律全书》插图
太原的崇善寺、晋祠和永祚寺都得到了晋藩的资助
图为崇善寺千手观音像、晋祠圣母殿、永祚寺双塔(滑动查看)
虽然他们对其就藩的地方影响深远,曾慷慨地赞助并热心支持当地的文化发展,但这不能让大部分宗室在现代的史学综述中免于被扫入“历史垃圾箱”的命运。
《藩屏》要做的,正是通过将明代文本与传世的物质文化遗产相互结合与比对,将这些史学研究中的边缘人物以及现代性的他者从历史垃圾箱中捡回来,以新的视角思考明代藩王的价值。
《藩屏》封面、目录和内文
中国明代是作者柯律格的主要研究领域,在写作《藩屏》前,他更是亲自来到中国,去到太原、五台山、武汉、襄阳、钟祥、荆州等地,寻访明代藩王的遗迹。在“宗藩”的线索下,位于天南海北、看似毫无关系的事物被联系在了一起。山西的崇善寺与甘肃的玄妙观,一佛一道,一个是文化名胜,一个已然不存,却都曾是藩王信仰的寄托之所。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仿古铜鼎和湖北省博物馆收藏的金丝凤簪,一北一南,一个是男性的作品,一个是女性的宝物,却都蕴含着宗藩对历史的追忆。
左:青铜三足圆鼎,1635年,高21.4厘米
右:金凤簪,梁庄王墓出土,长23.3厘米
墓葬艺术、地方研究、刻书史、音乐史……柯律格游走在多个分离的研究领域中,不辞辛劳地收集了无数这样的历史碎片。在他的连点成线之下,现代史书中扁平的宗室形象逐渐变得立体丰富起来,散落在各地的文化宝藏仿佛也发出共振。
《藩屏》内文
权力的形态
但柯律格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藩王“平反”,也不是要去评价各地藩王做出的文化贡献。
对宗藩文化艺术的开拓性研究,引出了对权力真实形态的思考。在明太祖理想主义的治国构想破灭之后,对明帝国而言,供养这群龙子龙孙的意义何在?在人们通常的想象中,中央集权意味着权力从中心向边缘流淌,越靠近边缘便越衰弱,直至鞭长莫及。而在柯律格的解读中,权力传播的方式如同广播信号。如果位于南京或北京的朝廷可以被比作全国广播电台,那么藩王在各地的王府就是一个个中继站。当来自中央的信号随着距离的增大而逐渐衰弱模糊时,中继站将信号再生与放大,使其能够覆盖更大的范围。遍布整个帝国的王府中继站,将皇帝的声音送往帝国每一个遥远的角落。
柯律格以书法的流传来比照皇家的世代传承。藩王离开京城赴远方就藩之时,朱元璋将珍贵的书帖赐予诸王。这些书法作品是文化的象征与权力的实体,不易保存和流通,但可以通过碑刻与拓印实现无限的复制,从而实现传播。人也是如此——人生有限,却可在繁育中追求无限。皇帝通过生育子嗣来实现对自我和权力的“复制”,正如以自己为法书制作出一个个副本。分封制则令各地区中心能够复现帝国中央的范式。藩王同样在各地的领地中自我“复制”,构筑起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直至最低一级爵位的“复制”体系,在貌似无限的递归中实现中央集权。
晋王世子朱奇源奉其父晋庄王朱锺铉命汇刻《宝贤堂集古法帖》
因此,藩王投身于修寺、编书、音乐等文化艺术事业,并不单纯出于个人的审美享乐,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叛乱野心的政治表态。朱元璋的治国构想,似乎仍在文化艺术的层面延续着。
以明人之眼看藩王
在现代人看来,这些曾经的贵族如今只是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小人物。然而柯律格努力以明代人的视角来理解藩王的意义。诚然,就连明朝的文本中也常常缺少藩王的身影。但柯律格认为,这是由于这些文本多出自江南的文人士子之手。他们活跃于没有藩国的帝国中心,自然没有接触藩王的机会。
对居住在藩国的人来说,藩王与宗室一定是不可忽视的存在。仅就宗室人口和密度而言,普通百姓难免会有几位贵族邻居。一些农民为避免朝廷课税,宁愿成为藩王庄田的佃农。文人精英亦与宗室往来频繁,即便是爵位较低的宗室成员,也能成为文化圈子里的座上宾。
♦《藩屏》内文
梁王的故事尤其能够凸显藩王对其身边人的重要性。
1441年正月,正是喜庆的日子,梁王却因病薨逝,年仅30岁。不难想象,梁王妃魏氏的世界在那一刻坍塌了。梁王没能在短促的一生中生下世子,留下的两个幼女皆非魏妃所出。魏妃在悲痛(或许还有对未来的恐惧)中想要为夫殉葬,朝廷却降下旨意,命她“仍主宫中之事”。但即便有来自朝廷的应允,梁国的覆灭却已成定局,王妃的前路必定危机重重。
同样不安的想必还有魏妃的娘家人。魏妃出身平凡,父亲魏亨父凭女贵。如今,梁王妃已是名存实亡,魏家与贵族联姻带来的地位与权势也注定消散。
魏妃在孀居十年后薨逝,魏家的“皇亲体验卡”彻底到期了。但他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彰显自己的独特身份——大张旗鼓地将魏妃的遗体送进梁王墓。我们可以想象,大队人马一路浩浩荡荡地从王府行至乡间,路人都知道这是魏家女儿梁王妃的风光大葬。随王妃一同入葬的,还有她的鎏金封册、金银首饰,以及象征琴瑟和鸣的成对器物……
黄金白银会被从湖北城中的藩王府一路运到乡村,这番奢华的展示意在表明魏家仍然享有一定地位(滑动查看)
墓室的大门缓缓关闭,直到半个千年后才会被考古工作者再次开启。宗族、爵位、财富的博弈俱往矣,魏妃的娘家人在那一刻会想到什么?就像这样,《藩屏》在我们熟悉的历史叙事之外,开启了太多想象与探索的空间。
在浩繁的历史文物中,一定还留存着丰富的藩王物质文化等待我们去发现与研究。来自藩王、宗室及其女眷等历史研究边缘人物的声音,就藏在这些实物之中。当我们换一种方式看待藩王,也就有了新的看待明朝的视角。历史将以它不曾展示过的面貌重新出现在我们眼前。
《藩屏:明代藩王的艺术与权力》
[英] 柯律格 著,黄晓鹃 译
一部逆转“边缘”与“他者”的明代藩王物质文化史
揭示“无用”藩王的文化参与和政治贡献,构建更全面、更多元的明史叙事
柯律格经典力作“王者”归来,全新作者序,
译文插图全面焕新
巫鸿、赵世瑜、霍吉淑、赖毓芝、黄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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