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的移动城堡》:宫崎骏的现代史诗
《哈尔的移动城堡》:宫崎骏的现代史诗
《哈尔的移动城堡》是宫崎骏在2004年推出的一部动画电影,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深刻的主题内涵赢得了广泛赞誉。时隔20年,这部作品再次在大陆上映,让我们有机会重新审视这部充满魔法与科学的异域童话,探索其中蕴含的永恒经典。
低巡的流云浸漫过茫茫草野,风声暗涌,晚霞燃烧,只有一个佝偻的银发婆婆在辽阔原野间踟蹰。落日沉沉,夜幕弥散,荒原深处,迷蒙的雾中缓缓腾升起一座巨大的移动城堡,如沉睡的巨兽苏醒,机械转动,蒸汽轰鸣,而在沉重、巨大、暗旧的钢铁外壳底部,露出一道窄小的、破旧的木门......
苏菲在移动城堡前/图源:《哈尔的移动城堡》
这是《哈尔的移动城堡》中令人难忘的一幕,短短的几个场景,糅合了蒸汽朋克、工业美学、古典神话、西方魔幻多种风格,搭建了一个梦幻的影像世界。不同于《千与千寻》中热气腾腾的汤屋、满街灯笼招牌的日本市井风俗画,或是《龙猫》里清新安宁、质朴温馨的日式乡村田园景致,在《哈尔的移动城堡》中,充斥着宫崎骏的异域绮思,可以说,这是一部穿插着古典神话、传说、寓言的现代史诗。
移动的城堡:漂泊的史诗
影片的开端,是外形变成老太太的少女苏菲独自一人开始了荒野的放逐之旅。苏菲本是一个对战争并不狂热的女孩,当民众们为了战争咆哮、兴奋、激情难捱之时,苏菲总是背对着人潮。而在帽子店声浪盈天,少女们将自己装扮得青春靓丽之时,苏菲也更习惯于埋头工作,承担起长女的责任,将父亲留下来的帽子铺经营下去。
狂欢的人群/图源:网络
被荒野女巫变成老婆婆后,她反倒寻找到一个契机,从与她格格不入的环境中解脱出来。她将自己放逐于荒野,开启了一段古典英雄式的旅途——逃离集体狂热与狂暴,在一场仅属于自我的流放中,找回个人的自由与尊严。
苏菲背对人群而走/图源:网络
哈尔也是如此,影片中的一段对话令人印象深刻——
“哈尔那你有多少名字呢?”
“刚好够自由地活下去。”
流浪者隐匿真实的姓名在世界上浪游,是漂泊母题常见的情节;“姓名”的不定性,是人自身无定的表象化。《千与千寻》中姓名的消失代表着人忘却了自己,哈尔同样在不同名字的缝隙里藏匿,咀嚼着独属于他自己的疲惫与困惑——他可以操纵移动城堡,肆意游弋于各个空间中,借助不同的姓名,与无定的人打交道,然而他自己却在其间永久地失落了。
纵然《哈尔的移动城堡》中充斥着独异个体的苍凉、姓名失落的惘然、漂泊不定的孤寂,但漂泊本身也被涂抹上了美的底色。宫崎骏钟爱古典,他也创造了一个个古典与现代并存、史诗与童话相融的梦幻世界。在他的另一部电影《风之谷》中,女主角娜乌西卡之名就源于荷马的古希腊史诗《奥德赛》;《千与千寻》中,父母变成猪的剧情改写自《奥德赛》中女妖喀尔刻将奥德修斯的同伴全部变为猪的情节。《哈尔的移动城堡》也不例外,在哈尔与苏菲的移动、浪游、漂泊中,宫崎骏以奇异的故事、魔幻的场景,缓缓叙说一部名为“漂泊”的古典史诗。奥德修斯历经千山万水回归家乡,这场漂泊神话的魅力不在它托举事件之显赫、构架之磅礴,而在于它是一场为个人生命添上厚重注脚的无尽之旅,毕竟,“因为奥德修斯,海才开始漂流,不是因为有海,才有了漂泊的奥德修斯”。
哈尔与苏菲亦然如此。恰如影片之名——《哈尔的移动城堡》,移动城堡无法栖居、固守在某个地方,它永远移动,时而来到小镇,时而泅渡荒原,时而置身皇城,时而面朝大海,这不仅仅呈现出一个充满异域色彩的古典世界,更隐喻了命运赋予他们的无尽逃离、奔波、冒险、奇遇。他们轻盈地探索世界,拒绝被任何权力收编,两个踽踽独行的、残缺的人在浪游中相遇,借对方的移动体察自己的行走,借他人的眼睛找寻自己的心灵,从漂泊与流浪中向外冲去,像鸟儿扇动翅膀,渴望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
影片最后的对视/图源:网络
嚎叫的城堡:权力的游戏
动画《哈尔的移动城堡》改编自英国作家黛安娜·温尼·琼斯的小说《魔幻城堡》。在原作中,哈尔的名字“Howl”有着“嚎叫”双关,当人们走过血与剑,战争与炮火,长夜与荒原,所有的惶惑与荒诞,最终化为一声凄厉的嚎叫,呐喊出人永恒漂泊,却又无处皈依的怀乡痛楚。可以说,“嚎叫着的移动城堡”正是《奥德赛》故事诞生于现代社会的新内核。
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返乡之旅始于奥林匹斯众神的会议。在漂泊与归乡的旅途中,奥德修斯受困于海之女神卡吕普索的囚禁、海神波塞冬的阻挠、太阳神阿波罗的怒火,得救于宙斯的命令、雅典娜的指引、风神的直接帮助。奥德修斯展露了自身的机智与谋略,但这些个人的行动都被限制在神的意志之内。在荷马史诗的古典时代,人间的血泪厮杀,实则是神明弈局上的棋子。
而在《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神明退场,人成为了新世界的主理人。动画设定集卷首即强调,《哈尔的移动城堡》所在的世界是“十九世纪末魔法与科学并存”的世界。在这里,魔法与科学取代神明,成为新的力量之源;“人”作为这两种力量的可能掌控者,从神意的笼罩中获得了解放,前所未有地被放置在了世界的中央。但哈尔,这位19世纪末的奥德修斯,为何还在漂泊?
哈尔说,他在躲避荒野女巫与萨莉曼老师。
荒野女巫代表人迷失于欲望之中,展现出的贪婪与傲慢的一面,而这往往带来破坏性的失控后果。她臃肿的身体、浮夸的服饰,无疑是欲望膨胀的肉身化。她的魔法包括杀戮、控制、非自然衰老,并且只会降咒不会解咒。魔法掩盖了荒野女巫的衰老,同时助长了女巫内在的溃败。被萨莉曼剥夺魔法后,荒野女巫瞬间衰老,暴露出“身心都被恶魔吃掉”的真相。她是欲望的化身,渴欲吞噬年轻的心脏,而最后却是自己被吞噬了骨肉。
荒野女巫设定/图源:《哈尔的移动城堡》动画设定集
萨莉曼则是国家机器的实际掌控者,作为强权的化身掌握着魔法与科学两种力量。动画中,军舰作为科学被强权掌控后的产物,承担着萨莉曼的战争意志,划过苏菲的帽子店、喧闹的港口集市、哈尔的秘密花海,宣布着对动画世界几乎每一块天空的统治。她的魔法被用于保护王宫不被敌方爆弹击破,但却不能消除爆弹,只能让那些爆弹转向掉落到周围民宅,给平民带来更大的伤害。“魔法就是这种东西”,哈尔说。
当欲望与强权合谋,战争就在哈尔的世界中徐徐展开。传单纷飞,流弹崩裂,大量魔法师变成的鸟型怪物带着庞大的黑色轮廓占领了天空的战场,哈尔伤痕累累地与它们缠斗、激战,却又不无悲悯地感叹,这些人一旦化为战争的工具,就再也无法变回人类。
哈尔与卡西法的对话/图源:《哈尔的移动城堡》
宫崎骏一贯的反战主题,生长于日本战后那片布满疮痍、疤痕与墓碑的土地上。战争并没有带来应许的承诺,精神的创伤如同铁荆棘一样深深扎根进他们的大脑、生活、生命,人一旦开始战争、进入战争,人将不再为人。荒野女巫与萨莉曼皆是欲望与权力的代言,这两种人类的“自我”在魔法与科学的饲喂下不断膨胀、开疆扩土,推动着时代的集体狂热,降下衰老、战火与死亡。
对二者的逃离构成了哈尔的漂泊。在古典时代,奥德修斯的漂泊还有故乡伊萨卡作为目的地,有神谕作为行动的指南。而现代的哈尔则只剩下无始无终无意义的流浪,在自由而无心的荒原中呈现出一种现代性苍凉。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时代的哈尔甚至比古典时代的奥德修斯更加孤独。
这种精神困境同样被魔法所剖白。宫崎骏强调,“城堡”不止是动画的背景,更是动画的一个“主人公”。在城堡的初期形象设计中,宫崎骏有意让城堡呈现出生锈、臃肿、破败、脏乱的样子,拖着与哈尔魔法形象一样的鸟类四足,喷出作为工业文明代表的白色蒸汽。
奥林匹斯山的神明没落了,取而代之的是钢筋铁骨的神。希腊神明的游戏走向了黄昏,而人类权力的游戏拉开了帷幕。迷失、贪婪、疯狂主宰了人类的世界,哈尔除了“嚎叫”,还能如何宣泄、如何自救,如何回归?
苏菲与城堡相遇/图源:《哈尔的移动城堡》设定集
回归的城堡:认识你自己
漂泊的城堡如何归乡?这是宫崎骏在《哈尔的移动城堡》中试图回答的问题,也是隐藏在动画“战火与爱情”主题下的追问。
苏菲、哈尔和卡西法的解咒来自于“认识”。在《哈尔的移动城堡》中,英雄们没有如古典时代一般遵循预定的命运走向血与火的征服,而是踏上了坦诚地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自然的旅程,从“认识”中获得解脱。魔法带来了认识的契机——在魔法面前,自我与心灵明明白白地呈现出来,无法作伪。
苏菲是具有古典意味的少女,她的名字Sophie来自希腊语名词sophos(智慧),对应着英语词根soph-(智慧)。动画中,苏菲无惧“哈尔吃少女心脏”的谣言,无畏萨莉曼的强权,不计前嫌救助失去魔法的荒野女巫,拥有清洁、自然、善良、公正的眼睛。古典的根脉与现代的自由在苏菲身上交汇,她是动画中无畏的、不带偏见的智者,是哈尔困境的解谜人。
苏菲的故事从认识自我开始。影片开篇时的苏菲可以压抑自己追求华服美饰的欲望、摒弃年轻女孩所热忱的生活,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座缓慢摇摆的钟,一位老成的妇人。中了荒野女巫的魔咒之后,这种老成外化在了她的躯体上,将她变为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
然而,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地方,这种压抑渐渐出现了裂痕,当她难掩自己对萨丽曼的愤怒,为了哈尔勇敢地与萨丽曼对峙时,当她直率地接受自己对于哈尔的爱,与他并肩同行时,年轻的肌肤逐渐取代了褶皱的旧纹,年轻的力量从她压抑的本性中迸发,魔咒也相对应地使她“返老还童”。
她在魔法中看到最初内心老态的自己,在对哈尔本性的理解中看到敢于愤斥强权的自己,在对哈尔的表白中找到敢于爱人的自己。苏菲的解放过程也是现代人从无意识中苏醒,开始思考、认识自我的过程。在苏菲重新变得年轻后,宫崎骏有意保留了苏菲在“苏菲婆婆”状态下的银色发色,以呈现苏菲的转变。
图源:《哈尔的移动城堡》
苏菲解除哈尔与火焰恶魔卡西法之间诅咒是动画的另一条主线。苏菲一进入城堡,卡西法就告诉苏菲:“只要看穿我和哈尔契约的秘密,这个诅咒就解开了。”当故事的结尾,苏菲通过见证魔法的诞生,看见了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本质,看见火焰与人类的心灵本是一体,进而解除了诅咒——这种认识本身就是诅咒的解药。
德尔斐神殿里中铭刻的“认识你自己”是穿透时空的永恒命题。《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同伴在基尔克的宫殿里被变成了猪。在奥德修斯前去解救伙伴的路上,畜牧之神赫尔墨斯向奥德修斯展示摩吕草的“本性”:“……(赫尔墨斯)一面说,一面从地上/拔起药草交给我,告诉我它的性质。/那草药根呈黑色,花的颜色如奶液。/神明们称这种草为摩吕。”
列奥·施特劳斯在其主编的《政治哲学史》的绪论中指出,赫尔墨斯的力量不在于能够轻易拔下摩吕草,而在于了解它的自然(性质)。赫尔墨斯并没有凭空创造什么或改变什么,而是引导奥德修斯通过物性认识人性,通过认识摩吕草与生俱来的自然从而如其所是地认识自己和同伴的自然。这种“认识”使奥德修斯得以抵御基尔克的“变猪”魔法。
苏菲依靠着自己的“认识”,使卡西法获得了自由,甚至间接结束了两国的战争。在苏菲明亮、清洁的眼睛背后,是她愿意在那些热烈、愚昧的斗争中,侵来的欲念与重重伪饰下,选择去尊重和爱护每一个个体,用心灵感受与捍卫迷狂中的本真。
影片的结尾,城堡在碎裂后重组。动画的美术监督武重洋二提到,他本想将城堡彻底翻新,但宫崎骏要求不能对城堡做出巨大变动,除了让城堡飞起来以外,要让城堡看起来恢复如旧。在影片的最后,新城堡没有脱离旧城堡的基本形象,作为工业象征的金属主体、脆弱的鸟类四足、险些浇灭卡西法的小水桶都在新城堡中得到了保留。在此基础上,城堡削减了冗余的建筑,增加了葱荣的树木与草坪,并长出了翅膀。新的城堡保留了旧城堡的伤痕与记忆,在人、工业、自然三者的共在中获得了轻逸的自由,升上没有战舰的天空。
新的城堡/图源:《哈尔的移动城堡》动画设定集
这种对旧日伤痕的有意保留呼应着《奥德赛》内涵的归乡逻辑。一如卡尔维诺在对《奥德赛》的解读中强调:“对于一个人、一个社会、一种文化来说,只有当记忆凝聚了过去的印痕和未来的计划,只有当记忆允许人们做事时不忘记他们想做什么,允许人们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而又不停止他们所是的,允许人们是他们所是的而又不停止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记忆才真正重要。”
我们一定不要忘记,奥德修斯的旅程不是外出的旅程,而是归来的旅程。
本文原文来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