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暗黑童话”看近现代欧洲的伤痛与希望
从“暗黑童话”看近现代欧洲的伤痛与希望
童话故事最能折射出一个时代和民族的精神气质：它们并不只属于儿童，事实上，在近现代国家形成的过程中，童话故事深刻影响着人们的集体想象。它们时而有趣、时而可怕、时而寓教于乐、时而发人深省，既是虚构的集合，也是现实的映照。
与新闻、评论和其他写实文学相比，童话在叙事框架上更具架空性，甚至刻意维持着与现实的距离，但也因此获得了更大的表达自由。童话故事以滑稽夸张的手法再现真实社会，对批判对象的揭露也最为直接彻底。
PUP作者、民间故事研究者 Jack Zipes 教授认为，民间故事和童话故事能够使我们意识到社会上的压迫、不公和虚伪，也鼓励着我们对其进行反抗，而不是被其同化。这一理念也贯彻在他编辑的“现代奇异童话系列（Oddly Modern Fairy Tales）”丛书之中。
“现代奇异童话系列”中的书目主要收录了欧洲各国创作于十九至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童话故事。在叙事风格上，这些故事想象力十足，颠覆或重构了传统的叙事模式；在内容主题上，它们以极佳的讽刺才能揭露了现代社会的阴暗事实。
启蒙价值的载体
近代化使个人从传统共同体的纽带中脱离，它讴歌着自由平等、天赋人权等新价值，将人们从等级森严的封建秩序中解放出来。近代价值中充斥着普遍性的想象，但解放在现世实现的过程中，常常与形形色色的现实利益相冲突，最终不得不呈现出“差序格局”。
法国大革命中的《人权和公民权宣言》宣布，“人生来就是而且始终是自由的，在权利方面一律平等”，但立法会议却始终对解放黑奴和给予女性参政权心怀忌惮。法国妇女在雅各宾时期一度获得的参政权不久又被剥夺，直到二战结束前夕才失而复得。在普遍理想的映照下，19世纪法国社会中公然的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和权利蔑视显得异常荒诞。在法国法官和法学教授、废奴主义者爱德华·拉沃拉叶（Édouard Laboulaye, 1811–1883）笔下，童话成为了批判封建残余、实现启蒙价值的武器。Smack-Bam, or The Art of Governing Men 收录了他探讨社会和统治阶级间关系的政治童话。
白痴国王和傻瓜首相、与一个木匠私奔到孤岛的公主、被一位中产阶级女教师教训的轻浮王子……在本书的童话世界中，浅薄的贵族逐渐理解自由的价值，女性同男人一样勇敢智慧，通过了解人间痛苦，出身优越的主人公们最终学会了同情，读者在“体验权力的可怖意涵的同时，也能目睹抵抗和断裂”。
劳动阶级的声音
工业化的浪潮在壮大资产阶级的同时，也创造了另一个新兴阶级——以工人阶级为代表的无产阶级。启蒙价值为进化论和资本家的意志所扭曲，劳动阶级被长期拒于平等权利的大门之外。
早在十八世纪后半叶，便有知识分子注意到资本主义经济将导致贫富分化和社会矛盾，作为回应而出现的是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思想。
左翼政治家、文学家缪伦（Hermynia Zur Mühlen）出身于奥地利上流社会，但她一直关注资本主义下工人阶级的困境，最终“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她在左翼报纸和杂志上发表童话，坦率地揭露工人阶级的生存困境，力图唤起他们的政治意识。
缪伦的童话故事都收录在The Castle of Truth and Other Revolutionary Tales 一书中。故事 “What Little Peter’s Friends Told Him” 从六种家居用品的视角，一个接一个地讲述工人子弟小彼得的故事，揭示了工人阶级的艰难生活。在 “The Carriage Horse” 中，一群马组织工会去争取更好的工作和生活条件，而在 “The Broom” 中，一个年轻的工人学会了如何扫除不公。
而 Workers' Tales: Socialist Fairy Tales, Fables, and Allegories from Great Britain 中则不仅包括工人阶级同情者的作品，还收录有工人领袖、工人文学家自身创作的童话故事。这些故事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发表于英国的左翼杂志，它们高声主张了劳动生活相对特权生活的优越价值，抵制着帝国主义，痛烈抨击了冷酷无情的达尔文式生存竞争观念。
初生民族的呓语
而 Workers' Tales: Socialist Fairy Tales, Fables, and Allegories from Great Britain 中则不仅包括工人阶级同情者的作品，还收录有工人领袖、工人文学家自身创作的童话故事。这些故事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发表于英国的左翼杂志，它们高声主张了劳动生活相对特权生活的优越价值，抵制着帝国主义，痛烈抨击了冷酷无情的达尔文式生存竞争观念。
The Pomegranates and Other Modern Italian Fairy Tales 搜集了在1875至1914年间发表的意大利童话，其中既有民俗学家搜集整理的地方童话故事，也有新兴作者依据传统故事原创的作品。这些童话故事在保存传统地方认同符号的同时，也将这些符号在民族认同的新框架下重新组合。
本书中所有故事的主题都与“变形（metamorphosis）”相关。其中收录有“匹诺曹之父” Carlo Collodi、“意大利的格林” Domenico Comparetti以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Grazia Deledda 的作品。
幻灭时代的剪影
对文明、进步和理性的信仰是发轫于启蒙运动的近代精神的重要标志，但它出生不久便遭到了浪漫主义的反动。到了19世纪末，随着近代文明的烂熟及其矛盾的充分暴露，对进步、规律、和理性的怀疑变得更加深刻。
文明怀疑倾向在文艺领域的表现之一即是在19世纪末兴起的颓废主义运动。颓废主义作家主张创造性相对于逻辑的优越性，他们上承浪漫主义的文明观，下开现代主义之先河，在作品中表露出自我厌恶、怀疑主义和对颠倒扭曲的喜爱。
Fairy Tales for the Disillusioned: Enchanted Stories from the French Decadent Tradition 收录了36篇出自颓废派作家之手的暗黑童话。大灰狼是被小红帽骗去掐死奶奶的、睡美人和灰姑娘“从此”并未“幸福地生活”、仙子们粗鲁不雅又反复无常……这些颓废主义的童话故事以颠倒的设定和幻灭的视角，探讨了文明衰落、性别困惑、魔法的堕落、以及工业对日常生活的入侵等主题。
一战的毁灭性后果倾覆了人们对西方近代文明的信仰，使原属于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怀疑主义转化为全社会规模的不安与焦虑。在战间期的社会经济动荡中，大批下层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失去了稳定的生活方式和平静的内心世界。从这些高度原子化的个人之中，缓缓升起的是以纳粹德国为代表的极权统治。
即便是对近代价值最坚定的信奉者来说，普遍的社会不安也是无可否认的。苏格兰小说家、政治激进主义者、女性平权运动家娜奥米·密契森（Naomi Mitchison）在写于1935年的童话“Grand-daughter”（收录于 The Fourth Pig）中讽刺那些理性主义的狂信者，指出“纳粹式非理性的成功只是因为它为人类的一种需求提供了稳定的满足……而理性主义者们拒绝体面地满足这种需求。”
反抗纳粹的武器
然而，密契森在1935年时并未预见到法西斯主义将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在希特勒统治下的纳粹德国，国家权力渗透到个人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一切社会资源都被动员起来，童话也不例外，神话、宗教仪式、民间故事被用于证明德意志民族共同体的原生性和优越性。
在绝大多数德国童话都与纳粹合作的年代，库尔特·施威茨（Kurt Schwitters）写下了现收录于 Lucky Hans and Other Merz Fairy Tales 中的讽刺性、超现实主义的、富有黑色幽默的童话故事，其中充满了对魏玛时代和纳粹统治早期德国社会的尖锐批判，坚称并非每个人——或许没有人——可以“从此以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何为“现代奇异童话”？
我们孩提时代阅读的童话中，总是洋溢着质朴的欢欣、勇敢与善良，这些故事或是带来安宁与欢笑，或是传达着清晰明快的价值基准。然而，正如本篇中介绍的“现代奇异童话（oddly modern fairy tales）”所示，当面对现代生活的现实时，这些净土般的童话世界便会烟消云散。
杰克与巨人斗智斗勇是因为未通过政府的讯问、阿里巴巴在伦敦的金融世界中遭遇四十大盗、小美人鱼被好莱坞的灯虹所诱惑……这些当代版本的《巨人杀手杰克》《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美人鱼》（收录于 The Fairies Return, or New Tales for Old ）似乎才更能唤起对社会性焦虑、掠夺性经济行为和物质欲望尤其熟悉的现代读者的共鸣。
本期书单推荐的8本“现代暗黑童话”以各自独特的视角反映了19世纪至20世纪上半叶西欧现代化过程中的伤痛与希望，对于仍在探索“更好的现代”的今日来说，这些别具兴味的故事也足以引发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