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坂本龙一：是人生的转向点，亦是初心的回归
读懂坂本龙一：是人生的转向点，亦是初心的回归
还记得斯蒂芬·野村·斯奇博（Stephen Nomura Schible）导演的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里，“教授”对于那架被海啸浸泡毁坏的钢琴发表的令人难忘的言论吗？
“我们人类说钢琴走音了，但这并不完全准确。物体正在努力回归自然状态。”
这句话几乎成了《终曲》当中令人印象最深刻、乃至可以被作为主旨之一的一幕了。事实上，这句话所体现出来的世界观，其实并不一定会像我们想的那样武断。坂本龙一曾在采访中解释，这不应当完全被视作“自然主义者”式的言论，但的确是他当时对于音乐的总体理解的写照之一。
换言之，音乐与自然的关系——对于这个问题的不同理解，正是坂本龙一在《终曲》所记录的这几年中发生的一个思想转变，而这个转变也体现在了他的新专辑《异步》当中。“教授”对于这个问题的理解其实存在内心上的矛盾：一方面，接受古典音乐训练出生的他精通于“什么是优美的音乐？”，而另一方面，从小时候起，他身上的反叛精神就时不时地令他自我发问“什么才是我的音乐？”在看到了那一架被自然“摧毁”的钢琴之后，深受触动的坂本龙一在这个契机下又一次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强化了一些他一直都持有的观点，例如他所学习的那些传统音乐技巧都是现代欧洲音乐的既定的产物，好比钢琴，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木材被机器压制成型，金属琴弦缠绕着这个“文明的总和力量”。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音乐是非自然的。音乐是对自然的滥用，而他却不得不以此为生，哪怕有这般的高度自觉，这个事实听起来仍有些令人遗憾。对于坂本龙一这样一位有着超前的音乐观念的大师而言，这个问题甚至于达到让他困扰的程度。
在一次接受日本《朝日新闻》的采访当中，“教授”这样说道：“最近我总感到我回到了我的青年时期，我非常珍惜那时候的我对于创新音乐的渴望。我开始意识到，如果当代音乐想要保有生命力，就必须做出变革。我们现在在做的这一切没有起作用。”
回顾坂本龙一四十年的音乐生涯，从早期YMO乐队的电子音乐，一直到如今的专辑Async《异步》，他几乎尝试了所有类型的音乐，pop、hip-hop、bossa nova、环境音乐……他几乎都有所建树。我们可以看到坂本龙一音乐风格上的变化。
然而还有一些深层次的变化值得被注意。“回顾我的早期生涯，我对于科技及其潜能是非常之乐观的，那很显然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参见《终曲》中的一个细节：YMO时期青涩的坂本龙一在向镜头解释，为什么要使用电脑合成音，他现场示范并讲解道，因为这些电子技术可以做到一些人做不到的事情，例如他演示了他弹键盘的手速跟不上电脑的速度。
“如今，我绝不想再赞颂科技。福岛核事件仍未得到解决，我们人类并不知道如何让事物处于掌控之中。”
坂本龙一认为《终曲》这部纪录片不应该是关于他的，至少不完全是，他认为这是一部政治电影，关于日本大地震后的反核抗议活动。
但仅仅是因为核泄露这件事，就使得“教授”变成一个反科技主义者吗？与其说坂本龙一前后发生了思想上的转变，不如说，是一系列契机让他再一次高度思考音乐与自然的关系。他患癌也是一个契机。他坦言，如果没有现代医学，放到一百多年前他或许早就死掉了。这说明，对待科技，坂本龙一是矛盾的，他的思考也是带有辨证意味的。
如果说人类、科技与自然这样的话题太大了，不妨就关注于音乐与自然的关系，这也恰是坂本龙一最想探讨的。“日本大地震反映出来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完全反映了我对自然与音乐的思考。二者可以互相类比，音乐就像核电站，某种意义上真的是这样的！音乐完全是人为的，仍然使用自然界的一些材料，像钢琴是用木材和钢铁组装起来的；核电也是使用来自大自然的物质，但它是被人操纵并产生不自然的东西。”
“对于《异步》，我决定不使用任何既有的音乐形式。例如，在一首由亨德尔和莫扎特于18世纪创造的奏鸣曲式里，形式非常死板，奏鸣曲的形式甚至在流行歌曲中也有运用。我不想用这些，每首关于《异步》的曲子都是非常即时的发明创造，没有形式化的思考。我想为每首歌找到合适的形态，唯一的规则就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的独奏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所以评判标准是我自己的满意度以及它是否把自己推向了另一个层次。”
从日常物品、雕塑和大自然中汲取灵感，坂本龙一潜心制造他想要的声音，不仅通过谱曲，还加入了许多采集的音效。坂本龙一密切关注每一首曲子的本质，奉行“少即是多”的原则谨慎地平衡各种声音，经过精心编排后的每一首曲子都是“教授”当前心态的表达，《异步》是他最具个人色彩的一张专辑。
专辑主要在纽约录制，其中一些元素是从世界各地现场采集或在博物馆提取的。在制作过程中，坂本龙一想要模拟为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他最喜欢的导演之一）的电影创作配乐，坂本龙一除使用钢琴与管弦乐器外，还采用了独特的电子音效以及5.1环绕立体声道，打造了三维的、沉浸式的声景，传达了与素数、混沌、同时性、量子物理、生活模糊界限有关的理念。
《异步》背后的坂本龙一，是经历了一段特殊时期的淬炼和沉淀的坂本龙一，在长达八年的漫长思考中，他无论在音乐观念还是人生观与世界观上都发生了很多转变。《异步》这张专辑是他人生转折点的一个见证。实际上，这些转变又未尝不是“教授”从年少时期其就有的、从未改变的一些观念的重新发掘，例如他对自然的热爱，对于科技的又爱又恨，以及他想要创作出属于他自己的音乐的那股冲动。自始至终未曾改变的初心，是用尽一生力气对音乐的热爱。
“一旦记忆淡去消逝，可能就此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彻底消失无踪；但是只要一谱写成歌曲，就可能成为民族或世代的共有记忆，不断流传下去。将事情从个人体验中抽离而出，实际留存音乐世界中，就能藉此跨越时空的限制，逐渐与他人共有；音乐正具备这样的力量。”
坂本龙一自认他十分喜欢这张专辑，甚至到了不想给别人听的地步，但又在其中置入自己对生命的答辩，有着过去作品少见的诚朴意味。初听沉静，复又沉甸地压在心上，无机质的编曲却在探究生命，稀松的日常积攒化为人生的负累；坂本龙一《异步》的一切在创作的来回间渐趋于平衡。
《异步》首次公演现场，全球200席的现场，被指导了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的史蒂芬·野村·斯奇博导演再次记录下来。在演出中，八台摄像机随时捕捉即兴的发挥，呈现作品每时每刻的变化，这部《坂本龙一：异步·纽约公园大道军械库首演》也是很珍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