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李政道和杨振宁
比较李政道和杨振宁
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李政道先生于2024年8月4日逝世，网上纪念的文章很多。也有不少文章提到了他和杨振宁持续几十年的纷争。好多事对比着看，就有意思多了。
一、宇称不守恒思想突破之争
谁第一个提出宇称不守恒的思想，谁的贡献最大？李杨为此争了几十年，似乎没有个明确的结果。网上的评论，以我有限的阅读面看，大部分人说难以判断孰是孰非，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倾向相信李的说法，倾向相信杨的我还没看到。
这种事知情人很少，甚至真正的知情人只有李杨两个当事人。其他可能的知情人，李提出的证人有斯坦伯格（J.Steinberger）、吴健雄等。但这些人的说法并不那么直接了当。李杨成名早影响大，都高寿。李杨的决裂前期知道的人少社会影响小，公开化撕破脸，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的事，特别是在关注度更高的华文世界。熟人圈，顾面子，为尊者讳，不便直言。同时代的物理学家特别是理论物理学家他们内心未必没有自己的判断，可能只是不便公开地明白地直接地说而已。李杨之争专业性强，圈外的人似乎只能看看热闹。杨曾写信找他与李共同的老师吴大猷评判，吴回说：“整件事是一极不幸的事，我想真相是不能永远掩盖着的，所以我希望大家都不要再在世人前争，而让真相慢慢的展现出来。”
宇称不守恒首先发现之争，李的说法有细节有过程有书证有人证（有文献和斯坦伯格、史瓦兹、吴健雄等人的回忆），杨泛泛而谈相对而言缺乏细节。李肯定杨的贡献，指出了贡献的具体内容。杨对李的贡献语焉不详，李似乎只是挂了个名。二人都说论文是自己写的（杨说是自己因病卧床口述由夫人杜致礼执笔）。（李杨二人的完整说法参见李政道答《科学时报》记者问、杨振宁2010年的回应、杨振宁1989年写给吴大猷的信等。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25077558/answer/2186957030）如果像杨说的那样，这篇论文排名杨应该直接署成杨先李后才对，因为首先有杜致礼的警告在先（杨说过，1952年二人合作撰写两篇统计力学论文涉及到排名问题时，杜致礼警告说凭女人的第六感认为李不可信任），其次也有与米尔斯合作杨排在前面的先例。如果给李在后面挂个名还不满意，杨就自己单独署名发表不就得了？
事实上，李和杨都未提这篇论文当初署名时有过争执，只是杨事后在给吴大猷的信中说后悔没排前面。
二、排名之争
李杨之争的核心是排名。
排名重不重要？很重要。只要看我们那么多排名都要在括号中特别注明“按姓氏笔画排序”或“排名不分先后”，就明白了。其实争名不可耻，只要是自己应得的名誉，是实至名归，是名实相符，不是争浮名虚名欺世盗名就好。
李强调按姓氏字母顺序排名（方舟子提出过质疑，说李与别人合作也有不按字母顺序的情况），当然不是绝对的，是有隐含前提的，就是合作者贡献差不多的情况下。如果合作者贡献明显有大有小，则应按贡献大小排名。李有过解释，方舟子大概是没看到。这样杨和李分别与他人合作都出现未按字母顺序排名的情况，就可以解释了。例如杨和米尔斯合作的包含杨-米尔斯方程的论文。如果惯例是两人贡献相当则按年龄即出生先后排序，则李杨合作的这篇获得诺贝尔奖的论文杨就更可以顺理成章排在前面。
李杨第一次排名的争议，是1952年两人合作发表的两篇热力学统计方面的，至于其中原委事后两人说法分歧很大，缺乏旁证，外人很难分辨真伪。
诺贝尔奖颁奖顺序（也是一种排名）的争执，则可以确定是杨挑起。李说，杨在颁奖典礼前要求杨及其夫人排在李及其夫人的前边。看来是确有其事。因为不论论文署名还是诺贝尔奖公布排名还是媒体报道都是李先杨后。李没有理由主动要求颁奖顺序做出更改。此事未见杨反驳。外国人一般是没有尊老的习惯的。
李杨合作的第一篇合作论文是1948年完成的《介子相互作用》，是三个人按字母顺序署名。当时没有争执，但后来两人的说法大相径庭。杨写给吴大猷的信中说：“只因为他（指李）时常来我的办公室，所以我把他的名字加了进去。”李说三人都有贡献，并拿出李杨之外的那位合作者罗森布鲁斯的证明信。应该说李的说法可信度更高。一般来说，有贡献却不参与署名，是高风亮节，是美德。但如果某人没有贡献却硬加上名字，还排在首位，就是弄虚作假，是欺骗了。杨似乎还觉得是高尚行为，就难以理解了，只能说这里杨的是非观是有问题的。
三、李杨如何评价对方
李杨决裂后，总体看来李对杨的成就肯定较多，杨对李贬抑较多。
李除了坚称自己首先有的宇称不守恒理论突破外，也肯定杨的重要贡献，在其他方面对杨的能力和成就也有充分的肯定。杨则对李的能力及成就都颇有微词。杨评价李：“政道是个非常聪明的物理学家，吸收力很强，工作也非常努力，可是数学能力稍逊一筹，从而后来写了很多学术性的文章，但没有特别重要。”（杨给吴大猷的信）李评价杨：“杨极端聪明，在数学物理上特别有天赋，他是一个第一流的数学物理学家。1954 年杨和米尔斯(Mills)发表了他们关于同位旋规范场理论的文章 ，这就是著名的‘杨-米尔斯方程’的首次问世，它注定要在现代物理学中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杨振宁具有高度评判能力的头脑。（这段话网上引用很多，但我没查到具体出处。）
李在《破缺的宇称》一文中，对李杨关系破裂过程有一个形象的比方：——一个阴暗有雾的日子，有两个小孩在沙滩上玩要，其中一个说：“喂，你看到那闪烁的光了吗？’另一个回答说：‘看到了，让我们走近一点看。’两个孩子十分好奇，他们肩并肩向着光跑去。有的时候一个在前面，有的时候另一个在前面。像竞赛一样，他们竭尽全力，跑得越来越快。他们的努力和速度使他们两个非常激动，忘掉了一切。第一个到达门口的孩子说：‘找到了！’他把门打开。另一个冲了进去，他被里面异常的美丽弄得眼花缭乱，大声地说：‘多么奇妙！多么灿烂！’结果，他们发现了金色帝国的宝库。他们的这项功绩使他们获得了重奖，深受人们的羡慕。他们名扬四海。多少年过去，他们老了，变得爱好争吵。记忆模糊，生活单调。其中一个决定要用金子镌刻自己的墓志铭：‘这里长眠着的是那个首先发现宝藏的人。’另一个随后说道：‘可是，是我打开的门’。”在某访谈节目上，主持人谈到李的这段描述。杨一口咬定说：“这一段不是李政道写的，因为李政道没有这种文学的才能。”
这个比方需要有多高的文学才能吗？
给我的感觉，相较杨李更符合“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的古训，更厚道更大度。
四、李对国内科教的贡献
李对国内科教发展的贡献远大于杨，是公认的。
李力主重视基础科学研究，建议开设少年班，为中国物理科学家讲学授课，推动中美高能物理合作，创立中美联合招考物理研究生（CUSPEA）项目，倡导建立中国博士后制度，力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制度，成立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CCAST），促成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立项和建设，设立䇹政基金等。
有两件事，放在一起值得玩味。其一：李组织赴美留学，有人说杨反对，是“丧权辱国”。后来杨澄清从未反对一直支持，但同时也说杨所在的石溪大学未参加，杨说：“我对此计划始终是赞许的。我所在的石溪大学没有参加此计划，并不是因为我不赞成它，而是因为：(一)石溪已经有多种渠道引进中国物理研究生，所以不必参加CUSPEA；(二)我知道我不能和李共事。”其二：1978年国家成立理论物理研究所，副所长何祚庥向李请教如何办好理论物理研究所。李建议并亲自安排去美国各个理论物理研究单位考察。何祚庥特别提到：“李政道教授也推荐我们去了石溪研究所杨振宁教授那去参观、学习和交流。”两相对比，感觉杨不够大气。
李还说过：“多少年来，凡和杨振宁有关并有公益的事情，我都表示支持，决不抱个人成见。如1999年杨振宁在清华大学创办的高等研究中心大楼落成，我亲自参加它的庆祝典礼，以表祝贺。在1999年国庆前举行的友谊奖颁发大会上，我也表示了对他的谦让。2002年北京清华大学为杨振宁举行80寿辰庆祝活动时，我也请人专程前往祝贺。”
五、杨-米尔斯方程
网上有讨论杨的成就是否已比肩爱因斯坦。有人持否定意见，理由之一是，作为杨的最重要成果的杨-米尔斯方程，杨未赋予方它充分完备的物理学意义（大意），所以包含杨-米尔斯方程的论文发表后的相当一段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后来通过其他人的研究，重要性才逐渐显现出来。
打个比方，杨-米尔斯方程就像屠龙刀，但杨把它锻造出来后，就放在那儿了，后来经过别人安装刀把，开刃，苦练刀术，选对手（用在哪儿），再配合倚天剑、方天戟、丈八矛等等，才在物理学领域攻城略地，大有建树，取得划时代的成就。
李说过的这段话似乎也可印证：“杨和密尔斯1954年《同位旋守恒和同位旋规范不变性》的出发点是完全错误的，那为什么“杨－密尔斯规范场”会成为对当代物理极重要的贡献呢？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虽然杨和密尔斯1954年的文章出发点是不对的，可是他们由此而写出了“杨－密尔斯规范场”方程式。这方程式不能用在同位旋上。但是20年后，略加推广，用在夸克间的色动力学作用上是完全准确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50和60年代，杨和密尔斯规范场的文章并不受物理学界重视的原因。”
六、家人们的表现
李杨之争，家人们也有角色。李曾提到，1972年李和杨的父亲杨武之有过一次会面。杨武之对李说“很清楚振宁和你（指李）62年破裂的经过，振宁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李还提到，在场的还有杨的妹妹杨振玉和旅行社的工作人员，并且因杨武之病重，他的话一字一句经由杨振玉复述。但杨振玉在明报月刊郑重发表《一九七二年我父亲杨武之会见李政道之真相》否定李的说法。李只好请出”长期担任中国科学院外事局领导工作，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科学院外事部门的负责人，也是当时主持我们回来具体接待工作的朱永行先生“作证，驳斥杨振玉的说法。
杨振玉还特别提到：“我的大哥杨振宁和李政道共同获得一九五七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后，我的父母亲曾于一九六O和六二年两次飞赴瑞士日内瓦与杨振宁夫妇和我二哥杨振平相聚，这两次李政道都曾拜访过我的父母亲。据父亲回到上海后告诉我三哥夫妇以及我们夫妇：“李政道来拜访纯属礼节性，我对李政道并没有特别印象。””这种说法对杨武之甚至杨振宁的形象大概是不会加分的。
前面提过，杨说过杜致礼曾凭第六感告诫杨李不值得信任。
杨的儿子杨光诺也说过要一个人获得诺贝尔奖。
李政道传的作者季承于访谈中披露，“在他们准备参加诺贝尔物理学奖授奖典礼时，杨振宁忽然提出，授奖时他希望能按年龄顺序在李之前领奖，而他夫人杜致礼则想在出席晚宴时让国王作陪，也就是说，在进入晚宴会场时她要走在最前面，杨次之排在第二名，由皇后作陪。李不同意，杨又去求李夫人秦惠莙。秦对李说，假如为这件事闹出笑话，让外国人看不起，太丢脸。这样李才勉强地同意。对此，季承认为，李夫人识大体，性格忍让。”
七、奥本海默批评李杨的话，一种“洋修辞”？
这是个有意思的事。奥本海默曾对李杨分裂提出尖锐的批评，说：“李不应该搞高能物理，杨应该去看精神医生。”这是激愤之语。怎么理解？仔细琢磨这两句话，如果奥本海默不了解内情，泛泛地说“李和杨不应该搞高能物理，李和杨应该去看精神医生。”才合乎情理。如果这样理解奥本海默的原话就应了我们中国修辞上“互文”这一技法。如果不是这样理解，奥本海默这么说难道是了解李杨之争的内情？
最后，刚刚看到《李政道传》的作者季承的一篇访谈，其中有这样一段。季承说：“他（指李）多次跟我说过，他是很不愿意的，他认为这种吵架很不体面，不是一个好的榜样。他非常勉为其难，不愿意重新提这件事情。他表示过想与杨老重修旧好，他不拒绝，能和好是好事。他有过一些行动，也主动过，但是没有成功。具体的一件事是，1997年，杨先生主持的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举行成立仪式，李先生送了花篮去祝贺，并且亲自参加了会议，到了会场后，见到了杨振宁，好像他们两个人就要握手了，这时不知一个什么人在中间一搅和，就把这件事情冲散了。 ”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