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畔“小万柳堂”的百年沧桑
苏州河畔“小万柳堂”的百年沧桑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如今万航渡路与华阳路交会处的苏州河畔,曾有一座精致的私家园林——小万柳堂,那里是廉泉(无锡名士,光绪二十年中举人,官至户部郎中)与其妻吴芝瑛的归隐之所。廉、吴夫妇擅长诗、书、画,珍藏古画古帖甚多,小万柳堂也成为沪上雅士吟诵诗文、品鉴书画的文化沙龙。别号“万柳夫人”的吴芝瑛颇具传奇色彩,她虽为深闺女子,却时时关注国事,任侠好义,与鉴湖女侠秋瑾成为至交。秋瑾殉难后,吴芝瑛和丈夫一起,冒死收尸义葬,轰动海内外。夫妇二人后半生更是倾尽家资,为启民智办出版、办教育,在史册上留下浓重笔墨。
随着时光流逝,小万柳堂数易其主,逐渐倾圮废弃,后来旧址上又陆续建起了货运码头托运站以及今日的高层居民建筑。虽然园林及建筑已不复存在,但“小万柳堂”作为地名标识(如今的“苏河十八湾”有一湾称作小万柳堂湾)依旧留存了下来,仿佛城市历史记忆的见证者,为我们娓娓讲述着百年前的人物传奇与风雨沧桑。
小万柳堂旧影
如今的小万柳堂湾 (图源:上海市绿化和市容宣传教育中心)
清末民初上海胜景之一
小万柳堂原是建于19世纪末的一座私家园林,它位于今苏州河南岸、中山公园的东北面。据《民国法华志》记载:“小万柳堂在九果园对河吴淞江(即苏州河)南岸,金匮(无锡)举人廉泉与妻吴芝瑛偕隐所,有帆影楼诸名胜。廉、吴以诗、书、画名海内,古帖、古画多珍藏,中外人士来访者觞咏品题,迨无虚日。”由此可见,这小万柳堂当时是上海中外文化人的“沙龙”。
小万柳堂旧影
廉泉是元朝文正公廉希宪之后裔,号南湖,1894年中举人,翌年在京会试时参与康有为的“公车上书”,1896年任户部主事,翌年荐升户部郎中。他精诗文,善书法,嗜书画、金石,并以其诗文书画交游于王公贵人之间,名噪京师。因他特别喜欢咏颂夕阳,故被称之为“廉夕阳”。
廉泉之妻吴芝瑛乃安徽桐城人,她是郓城知县吴宝三之女,近代教育家、桐城古文派后期大师吴汝纶侄女。生于诗书之家的吴芝瑛善诗文,工书画,擅书法。她的书法取法宋徽宗瘦金体,笔力雄健,直可扛鼎,时获盛名。相传,她写的《楞严经》被慈禧太后看到后大加赞赏,并亲自召见她,予以赏赐。
廉泉、吴芝瑛夫妇像
吴芝瑛思想新进,为人率直。1903年,吴芝瑛随丈夫寓居京华时住在南半截胡同,与同住此地的秋瑾相识。吴芝瑛以清高自诩“于时人少所许可”,却独许可秋瑾。吴芝瑛曾赠秋瑾对联“英雄尚毅力,志士多苦心”,秋瑾亦有诗回赠:“芝兰气味心心印,金石襟怀默默谐。”两人气息相投,成为知音,订下金兰之交。1904年,吴芝瑛资助秋瑾东渡日本留学,并赠诗:“驹隙光阴,聚无一载,风流云散,天各一方。”
小万柳堂源于廉泉的祖上廉希宪的万柳堂。廉希宪是元代的右丞相,朝廷重臣,文武全才。万柳堂是廉希宪在北京玉渊潭一带构筑的别业,作为燕居之所,有元大都第一私家名园之誉。北京玉渊潭一带水土丰腴,风光秀丽,金代隐士王郁曾在这里构筑钓鱼台,万柳堂就在今北京玉渊潭西北侧的西钓鱼台附近。元万柳堂早就无有踪迹,但当年园子的影响力可用“声名显赫”来形容,直到清朝,还有名流模仿万柳堂建造私宅。
廉泉、吴芝瑛全家福
1904年,吴芝瑛因病移居上海,在苏州河畔的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构筑小万柳堂作为养病别墅。小万柳堂建筑三面红墙环绕,大门在西南侧,堂东有帆影楼,正堂之上为西楼,两楼衔连之处为翦淞阁。夕阳余晖,红霞弥空,倒映入水,别具天地。帆影楼为砖木结构二层外廊式坡顶楼房,红色机制平瓦,红砖清水勾缝,两扇大门两侧有门柱,四周设置连续拱券围廊。屋后有不高的围墙,围墙外便是苏州河,江澜为风帆所激,波光闪烁。
秋瑾在此慷慨悲歌
小万柳堂是廉泉夫妇归隐之地,见证了两人的恩爱时光。那年冬天,廉泉因不满清廷的腐败和官场黑暗,辞去户部郎中之职南归沪上,陪伴夫人寄身于小万柳堂,托迹淞滨,过起了隐逸生活。小万柳堂一尘不染的雅室内湘帘半卷,室内满是廉泉搜罗的善本书籍及书法名画,夫妇俩安居其中读书、习字、吟诗、作文,唱和不断。
廉泉创办的文明书局印刷了当时大量图书
1906年,廉泉在上海创办文明书局,编印出版新式学堂教科书、文学艺术译著等。他率先使用珂罗版印刷工艺,并积极提倡新学。那年,秋瑾从日本回国路过上海时,特地到小万柳堂看望吴芝瑛。两人一边喝着绍兴黄酒,一边尽情诉说着别后各自境况。微醉之下,秋瑾乘着酒兴,边吟诵着自己写的诗,边拔出随身携带的护身宝刀当筵舞剑,慷慨悲歌。
同年秋冬间,秋瑾筹资创办《中国女报》,吴芝瑛不但出钱为报社在虹口厚德里91号租赁办公地点,还在小万柳堂大摆宴席,邀请上海各界闺秀名媛,呼吁大家为报纸捐款,甚至拿出首饰去变卖。第一期《女报》顺利问世,轰动女界,打开女性追求解放的心,并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成立妇女联合会的主张。
吴芝瑛书《鉴湖女侠秋君墓表》
1907年秋瑾被捕,于当年7月15日慷慨就义于绍兴轩亭口。秋瑾殉难后,吴芝瑛冒死为之收尸,将秋瑾遗体运回杭州,廉泉协助妻子和好友徐自华将秋瑾遗骨葬于西湖白堤尽头西泠桥畔岳坟侧,并亲自为她题写“呜呼鉴湖女侠秋瑾之墓”十字墓碑。吴芝瑛还请无锡著名画家吴观岱描画了《西泠寒食图》,在秋瑾就义处建造风雨亭,在上海小万柳堂顶楼还专门辟建了“悲秋阁”,以纪念秋瑾。此后,吴芝瑛在沪以书法、写诗、诵佛自遣,人称其为万柳夫人。
万柳夫人以林下丰姿蜚声艺苑,她的《鹣影楼唱酬诗》、《西泠悲秋图》(录鉴湖女侠遗诗遗稿)、《帆影楼纪事》及南湖《潭拓养疴》等皆成于此。她写的《小万柳堂帖》和《大佛顶首楞严经》等,笔锋刚劲,曾以珂罗版精印发行,为大众所瞩目。小万柳堂珍藏古画古帖甚多,昔日中外人士过访者不断,觞咏品题,座无虚席,名噪一时,成为沪上高朋胜友流连之处,其中不乏名人足迹。苏曼殊、梁启超、袁世凯之子袁克文都曾到访过,这些人的诗词后来汇集成《翦淞留影集》。
《翦淞留影集》
遥想当年小万柳堂面向水波耀金的苏州河,风帆点点,对岸荻花摇白,岸边垂柳依依,文人墨客们在翦淞阁上把盏品茗,挥毫吟诗,泼墨作画,何等惬意潇洒!1911年,廉泉将收藏的书画编成《小万柳堂明清两朝书画扇存目录》出版,他还出借自己收藏的珍贵书画作底本,影印传世。其中有宋拓《澄清堂王右军书》,石涛画《东坡时序诗意册》和恽南田《花卉册》等。
宋汉章被绑架事件
在小万柳堂发生过一起轰动整个上海滩的绑架事件。1912年3月24日,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经理宋汉章,因印尼华侨富商梁建臣邀请,去小万柳堂出席廉泉、吴芝瑛所设的宴席,同赴宴席的还有张园的主人张叔和以及与信成银行有关系的周先生、顾先生等。
宴席定在了下午两点,两点半左右,所请客人基本都到了。宾主正准备入席时,突然闯进七个身着西服的不速之客,一把抓住宋汉章,架住他押到小万柳堂屋后苏州河上早就等在那里的一艘机动艇上,那里站着12名佩戴手枪的士兵,立即向东直驶南码头。
宋汉章
宋汉章在小万柳堂被捕的消息立即传开,一时轰动了上海滩。据传此事的设计者乃沪军都督的陈其美。陈安性在《宋汉章与中国银行上海分行》一文中说:“上海都督陈其美命宋筹募军饷,宋以中行系官商合股,个人不能做主,婉言拒绝。中行行址在租界,陈无可奈何,乃宴请于曹家渡小万柳堂,其地属租界越界筑路范围,但后门临近苏州河,为中国军警力所能及。宋不明底细,但未便固拒,乃应邀前往。”
1912年3月26日《申报》的报道 (图源:上海市银行博物馆)
据宋汉章在自述中称:“在我被捕前不久,张叔和把我介绍给前广东兵备道柳滇生,柳邀请我到哈同花园附近一家外国饭店去吃饭,他说要在饭店里给我介绍两个人,一个姓梁,一个姓邓。但后来约会延期,原因未详。在我被拘捕前那天上午10时半,梁由柳滇生陪同来银行看我。柳说,梁、邓两富翁意欲开一家银行,他提议由我当经理。我谢绝道,大清银行停业清理,中国银行已成立,财政部长陈锦涛博士要我任经理,我不能一仆二主。柳说,他要劝诱两位富翁赞助200万元作为中国银行部分资金。柳交给我一张在极司菲尔路小万柳堂吃饭的请帖,我的名字在请帖上列第一位。梁、邓两人为东道主,午餐定在次日下午2时。第二天,我去极司菲尔路赴宴,就被捕了。约有12名佩戴手枪的士兵用船将我带到南市第十图军营,扣押在那里。扣押期间始终有士兵看守着,不许我走动,不许看报,也不准友人与我见面。”
沪军都督先锋队募饷简章(上海市档案馆藏)
从宋汉章自述看,他去小万柳堂赴宴,陈其美并不在场。宋汉章在小万柳堂被捕的消息很快在上海滩传开了。尽管陈其美言之凿凿,在报端连篇累牍发表通告、谈话,指称宋汉章种种舞弊行为,但金融界和社会各界人士却对陈的做法表示反感。他们认为,沪督不应未经正式传讯,即派兵擅自拘捕银行经理,万一市面因此发生风潮,将引起极大危险。
有人进一步指出,陈其美以宋汉章捏造假账、侵吞私款为借口,即兴师动众予以缉拿,明眼人一看便知意不在此。即使宋汉章果有其事,也不应派兵抓人,尽可走司法程序正式传讯,或由中国银行总行派人查办。如司法总长伍廷芳就认为陈其美拘捕宋汉章的方式与手段不合常理。在社会各界的一致声援下,1912年4月15日,被关押了20多天的宋汉章取保获释,案件最终不了了之,此事件也由此落幕。
辛亥革命时期,廉泉追随孙中山先生,并将自己在北京的寓所作为革命党人的住宿和活动场所。民国成立后,袁世凯窃取政权,廉泉大感失望。1914年,廉泉东渡日本,在神户椰取山建造住所,取名“三十六峰草堂”。他与日本友人诗文唱和,并在东京开设笺扇庄,介绍中国书画,与日本文化名流书画界人士切磋诗文,推敲金石书画,鉴赏文物,在日本颇有影响。
他在日本撰写了大量诗稿,出版了《南湖东游草》一书,辑印《扇面大观》《扇面萃珍》,藏扇自明朝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到清初画坛的王时敏、王鉴、王翚和、王原祁,乃至清初最负盛名的花鸟画家恽寿平等名家精品均在其列。1917年,廉泉从日本回国,任故宫保管委员等职。北伐胜利后,曾被任命为江苏省屠宰税局局长,他坚决不就。
廉泉夫妇晚年皆为沉疴所困,生活十分窘困,且负债累累,不得已将小万柳堂以及所藏字画先后出售,回到无锡城中故居。这有1921年廉泉给孙寒厓诗序为证:“余为债所困,新旧两堂行将不能自有。”之后小万柳堂又数易其主,并渐渐倾圮废弃了。新中国成立后直到20世纪80年代,小万柳堂成为苏州河上的常熟货运码头托运站,那时苏州河上还有小火轮来往于上海至苏南、苏北各地。现小万柳堂所在地块已矗立起一幢高层建筑——华阳公寓。
《沪滨百景·小万柳堂》孙兰荪绘
尽管建筑已不复存在,但小万柳堂的那段往事仍留存在城市之中,成为人们值得铭记的珍贵记忆。
本文原文来自澎湃新闻“档案春秋”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