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万里》:唤醒华夏人血脉里诗的基因
《长安三万里》:唤醒华夏人血脉里诗的基因
《长安三万里》以唐代诗人李白和高适的人生际遇为背景,通过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式,唤醒了观众心中沉睡的诗性基因。这部电影不仅是一部动画作品,更是一次对传统文化的创新诠释,让观众在欣赏电影的同时,感受到了诗词之美和历史之韵。
《长安三万里》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2023年暑期档上映的国产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跳出了以往国漫电影以神话故事为基的同质化创作舒适圈,以唐代诗人李白和高适的人生际遇为背景,带领观众深入盛世大唐中传世诗歌背后的故事,在形象设计、选材构思以及主旨架构上融入诗意,意在重启现代社会中国人血脉中沉睡已久的诗性基因。
在经历了三年疫情的压抑后,2023年的暑期档电影可谓如雨后春笋般令人目不暇接,其中,以传统文化为主题的国产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吸引了不少观众的目光,堪称“破圈”之作。《长安三万里》由追光动画团队制作,以大唐的诗意为基,融合极尽瑰丽绚烂的想象和画面,再叙盛世将倾、风雨飘摇之际,属于两位诗人的一段过往。影片一经上映便引起了诸多热议,票房也蔚为可观。这部电影并非完美无瑕之作,但其在形象、选材、主旨上的创新与尝试,都充盈着对诗意的追寻和延续,一首首耳熟能详的古诗经由电影可视化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也传递了与幼时背诵那般决然不同的感动。
形象设计的诗意:唐俑与唐代画作
与国内外其他乃至于追光动画自己先前制作的许多动画电影不同,《长安三万里》中的人物并不符合现代人普遍审美意义上的“美型”。无论是胡服箭袖的李白还是圆领官袍的高适,腰带基本都系在全身比例6:4处,显得胸背壮硕,双腿反倒成了次要;就连马都肥硕健壮,身体圆润,而四蹄却没有那么矫健修长。以历史人物为基本角色的改编并不少见,许多游戏、动画都在此列,而它们其中的形象设计均是极尽迎合现代的审美,以至于有人在评价这部电影时,甚至认为这是在故意扭曲“卖丑”。
但笔者认为,这便是重构唐代诗意的第一步,即从视觉体验上与现代审美剥离,人物形象服从唐代的审美而非现代的标准。唐朝作为中国古代封建王朝中一个新的国富民强之顶峰,文化整体表现出尚武、自信,追求雄伟大方的扩张感与力量感的状态。这部影片的形象设计大多从陕西等地出土的唐代陶俑身上汲取灵感,最大程度忠实复原了千年之前唐朝崇尚的那样一种胸宽背阔、沉稳有力的身体形态。
除了体态之外,人物身上的种种细节也都有迹可循。李白在片中最经典的那身白底紫翻领服装即非中原王朝常见的服饰形制,“长缝双袖窄裁身”(王建《花褐裘》),从这里便体现出唐政权与周边的少数民族政权交流甚密,胡服也由此成为唐朝社会的风尚之一;着墨不多的王维,其面相也参考了唐代的佛首造像风格,敛眉低目,淡泊平静,颇符合其“诗佛”的后世美称;对于其中女性的形象塑造上则多见唐代仕女俑、周昉《簪花仕女图》的痕迹,花钿与服饰皆雍容大气,“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万楚《五日观妓》),色彩明丽鲜艳,布料上的团花都有历史考据,颇显盛唐之风。
经过主创团队上述的种种努力之后,一个视觉上陌生、还原而恢弘的唐王朝便煊赫地鲜活在观众面前,首先在细节和观感上给予观众第一层诗的浸润。
选材构思的诗意:诗性地表达
《长安三万里》之所以能够在暑期档影片云集之中脱颖而出,与当下传统文化的复兴和年轻人对于诗词和历史的兴趣高涨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此前的国产动画电影,虽然已经有了挖掘传统文化与中国历史这一丰富矿藏的意识,但大部分还是依托于有着神鬼世界观的神话故事,以非现实的传说为基来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而《长安三万里》选择了我们都耳熟能详的诗人及其诗文,这一点就足够吸引人。笔者坦言,一听说暑期档有一部以唐朝、诗词、长安为主要元素的国产动画电影上映,笔者便第一时间买了票,一问身边的朋友,也多是如此情况,可见主创团队的选材取向在当下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是具有影响性甚至是号召力的。
但是在走进电影院之前,大部分观众的设想也许还是老生常谈的诗仙传。李白确实是这部影片的核心人物,但或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或是“欲上青天揽明月”——长安在人们的印象里是繁花似锦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李白和杨贵妃一样,都是言及盛世时我们最先想到的“装饰性”人物。以往我们在谈及李白时,他总是脚不沾地的、飘飘欲仙的、恣肆到近乎放肆的,以李白第一视角叙述难度太大,因为从古到今的千万名诗人里只出了一个李白,我们凭什么自诩能够描摹李白的心路历程呢?但若是回归无所凭依的普通“上帝视角”,观众们又只得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李白这唯一的叙事主体,镜头语言也常常传达出一种“膜拜”与“追寻”式的感觉。这部影片中却聚焦一位我们不怎么提到的、大器晚成的边塞诗人高适,与李白相比,他更普通、更加贴近荧幕前的我们,借由暮年的他驻守前线时的回忆来组成整部影片的主体部分;聚焦盛唐的诗人们垂垂老矣、大唐也风雨飘摇的时期,布置了许多我们不甚熟悉乃至始料未及的情节;取了“长安三万里”这样恢弘扩大的名字,其中却尽是广阔天地间无处容身的悲戚无奈。影片为观众重构了一个与固有印象不同的盛唐,一个虽有春风却少有人得意的盛唐。
这样的选材,使影片触及诗之所以成诗的重要原因之一:不幸。“诗人不幸诗家幸”,这像是某种近似于黑色幽默的文学规律,因为一帆风顺的人生总是很乏味的,这其中并不能孕育出诗来。只有诗人此身流离,其诗词才能跌宕。李白与高适其实都是盛唐中的失败者,或是终其一生没有功名,或是日薄西山才得重用——重构唐代诗意的第二步,便是从梦中醒来,脱离浮华如缎的固有认知,拨开传世诗篇背后掩藏的真正的诗意所在。
影片做出了最大新尝试之一,便是把叙事主体和线索脉络放置于我们没有那么熟悉的诗人高适身上。一部文艺作品要谈唐朝、谈长安、谈诗,李白是决然不可能绕过去的,也是笔者必然要着重论述的对象。在须发皆白的边塞将领高适脑海中,李白确实才华横溢、惊为天人,但也仅仅如此了。把叙述权交给高适之后,我们经由高适的回忆看李白便不再是仰望的视角,而是平交、正视,以一个与李白“同游”之人的身份,旁观这位诗才傲世的“谪仙人”如何在俗世里沉浮。
这其实也是一种“陌生化”的手段,用熟悉人物不熟悉的人生,来使影片的内容更加丰满可感。诗其实也是一种依靠“陌生化”来达成表达效果的文体,将习以为常之物经过刻意的安排与表达组合得别有深意——这部影片就在干类似的事。表现得最明显的,莫过于那个钻进帷幕的小杜甫,因为没有人在谈及杜甫时会想起他尚处于“开元全盛日”的童年时期,他在长安街头游逛得越是得意自然,我们就越是能想起在安史之乱后他艰难潦倒的后半生。这样残酷的对照或许是由故事安排所刻意引起的,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比直截了当地用镜头展现山河破碎更加刻骨铭心,因为这似乎同样可以看作一种诗化的表达,用足够美好的当下给荧幕前已知未来的观众们留下对于人物情感的想象空间,从而能够使观众与人物产生更加深刻的共鸣。
但影片也并非全然想要表达繁华之下悲戚重重——这更多是在走出放映厅之后回味时会产生的感觉。支撑起整部影片的“脊梁骨”,还是属于诗的那份向上的浪漫主义内核。影片中总共出现了四十余首唐诗,叙事结构也以一首首唐诗为重要的情绪节点和高峰串联在一起,而在其中,主创团队将《将进酒》最为浓墨重彩地呈现为绚烂到几乎炫目的动画场景,李白以笔墨作舟、以诗情为浪,带着名题诗中的友人们徜徉天地之间,极尽酣畅地抒发胸中豪情。这更是重构唐代诗意的重要一步,在锦绣堆叠之外、跌宕失意之中显出真正盛唐气象,即那个时代的有志之士“身当如此盛世,当为大鹏”的豪情壮志,“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理想主义底色。
主旨意蕴的诗意:华夏歌诗,万里万年
一部以真实历史为背景的电影,少不得要卷入些究竟符不符合史实的口诛笔伐、论辩攻讦之中。《长安三万里》自上映之后,便不断有人指出诸如李白与高适的交情并不甚深、李白下狱之际高适并未出手相助之类与史书记载有所出入的地方,更有甚者质疑作为一部国漫电影,这样的情节设计是否会误导屏幕前尚处学龄的青少年观众,使他们对历史事实形成错误的记忆和认知。
笔者认为,这样的归罪似乎过于严苛了。在进行历史题材文艺作品的制作时,如何达到历史真实与艺术效果的完美平衡,对于其创作者来说是一件至关重要、同时也是最为艰难的事情。主创团队曾在采访中表示,创作时的原则便是对于史书有载的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都要有所遵循,而对于缺少准确记载或态度模糊中立的“留白”部分,则可以进行适当的艺术加工与创作。史家最杰出的先辈太史公司马迁也曾在《报任安书》中写道,自己著书修史,最后想达成的是“成一家之言”的目标,可见,任何一部由人创作的作品,一定会带上独属于其创作者的巧思与烙印。《长安三万里》对历史做出的延伸与改编,也恰到好处地达到了其想要表现的效果。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笔者认为更加本质的原因:电影虽然是一种面向大众的重要的文化艺术教育方式,但它并不承担诸如准确的历史知识教学这样的使命,历史事实是要从课本文献里学习的,而电影的使命,是给在座的观众一些艺术的点化。《长安三万里》完成了它应当完成的使命——重启华夏人血脉里诗的基因。
早在春秋时期,至圣先师孔子就点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在古代中国,诗是一种日常交际的方式,不会歌诗的人相当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这部电影匠心独运之处,便是将四十余首唐诗连同其创作背景、创作契机等都行云流水地化进情节的发展之中,使诗歌真切地融入电影所呈现的生活当中,融入人物的每一举每一动中,纵使设定在久远的唐朝,也能激起陶醉在情节中的观众心中属于华夏血脉的共鸣——情绪起了波澜、生活遇了坎坷,就要吟诗,或者不如说,诗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诗。
在影片接近尾声时,李白遇赦,他执着船篙撑起一叶扁舟,在茫茫江河上划向日出的地方,感于此情此景,他甚至扔掉了篙杆,向着朗朗的苍穹袒露胸怀、振臂高呼:“轻舟已过,万——重——山——!”这句诗配上电影中旷大遥朗的画面,一阵属于李白——或者说是属于长安、属于盛唐的那种自信的豪雄之风向荧幕前的观众席卷而来,令人印象如此深刻,甚至致使此后网络上“轻舟已过万重山”成为了年轻人们记录生活、发表感慨的一句热门流行语。由《长安三万里》开始,中华上下五千年的煌煌历史鲜活地跃动在电影的银幕之上、被赋予了属于现代艺术表现形式的新的活力,曾经属于华夏的有诗的生活,也正在一步一步重新回归现在的中国社会。
“梦到长安三万里,海风吹断碛西头”,这句诗本来写的是边塞征夫思念万里之外的家乡亲眷,而作为这部电影片名的来源,“三万里”也许是长安城的地界幅员,或许更是诗人们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然而这三万里如何填平?靠的就是诗歌,诗歌不仅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越千里万里,还能够流淌过从古到今到未来的万万年。
结语
前文曾经提到,《长安三万里》的“出圈”,得益于当下传统文化的新生以及我们对文化自信的重新强调。的确,若是把这部电影看成一颗来自唐朝的“洋葱”,那么触手可及的“表皮”便是数十首被编织其中的唐诗。一首首独立的诗歌使整部影片的情节线显得有些不连贯,但在高适的一段段回忆中,诗歌无疑是其中每一种情绪的“锚点”,重点标注着诗人一生中的山海潮汐,同时更是与荧幕前的观众们同频共振、心照不宣的“摩斯电码”,每一首诗甫一起诵,就有无数人跟着念出那几行熟稔的词句,我们就这样和大唐、和诗打了个照面,像对上了暗号一样,自然而然地激活了骨子里那份有关诗的文化基因。
如果再接着把这颗“洋葱”继续剥下去,深入层层诗歌的深处,便会与那些流芳千古的诗人们不期而遇,从他们的作品去了解他们,去因缘际会几千年前华夏文脉的璀璨群星。《长安三万里》搭建了一条古与今对话的通道,而这条通道上通行的语言就是诗。
然后,我们继续,触及了这颗“洋葱”的核心,也就是让诗成为诗的时代倾轧、个中无奈。通过电影、透过诗文,我们似乎与千年前的诗人们心意相通,自汉唐盛世而起的属于中华文化的灵魂重新在我们的血液中澎湃起来,“那时风动,此时心动”,借由电影对于唐代诗意的重构,我们血脉中诗的基因被重新唤醒。
《长安三万里》为今后的国产动画电影开辟了一条挖掘文化宝矿的崭新道路——历史、诗词、真实,更加贴近地面、更能引起共鸣,虽然只是第一次尝试,还有诸多的不足,但它已经迈出了难能可贵的第一步。我们有理由相信,今后国产动画电影的赛道上,一定会“江山代有才人出”,讲述更悠长、更蕴藉的中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