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时代作者的双重危机与重生
AI时代作者的双重危机与重生
随着AI写作工具的普及，文学创作领域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革。AI能否取代人类进行独立创作？人类作者在AI时代将何去何从？本文从历史视角出发，深入探讨了AI写作带来的双重危机，并提出了人机协作的解决方案。
随着大量人工智能（AI）生成式文本工具出现，AI越来越广泛地参与了文学活动的各环节。AI写作问题成为目前文艺学美学研究的热点。国内有关AI写作的研究可分为三类：立足于计算机技术讨论AI写作算法；立足于美学视野探讨AI写作的文学性和审美性；立足于文学活动诸要素研究AI写作诸问题。其中，AI写作活动中的主体是谁，AI未来是否会取代人类进行独立创作等是讨论的焦点。上述问题的实质是AI时代作者存在与否的技术危机。除此之外，作者的主体地位也不断遭受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潮本身的挑战，可称之为作者面对的人文危机。如何面对这两大危机，重新发现人类作者在后人类文学中的地位，是当代文论必须回答的问题。
作者的人文危机
纵观中西方文学研究，关注作者问题一直是文学批评和理论探讨的重点。中国孟子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古希腊柏拉图的“灵感”、亚里士多德的“天才”等开启了对作者问题的探索。南北朝刘勰的“神思”揭示了作者创作的心理秘密，是作者研究的一大跨越。欧洲则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文学艺术蓬勃发展，门类日益细化，“诗人”才从“艺术家”中独立出来，作者的身份逐渐清晰。启蒙时代康德的“天才”观使作者成为整个文学创作活动的核心。之后19世纪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实证主义等流派也十分关注作家问题。浪漫主义强调天才和“主体第一性”，因而主要关注作家的创造性想象、灵感等；现实主义通过对作品的研究，依旧将批评的重点放在作家身上；实证主义的出现更是将作者权威推演至极端。
然而19世纪末开始，情况发生了变化。先有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流派聚焦作品的语言层面，注重文本的形式构造与结构布局，关注语言组合的规律、文本解读的多样性，深入探索了文本自身诸多问题；后有阐释学、接受美学等从读者理解与接受的角度研究文学，进行了从“作者中心”向“文本中心”再向“读者中心”的转向。尤其是对读者在文本意义生成过程中呈现出的“积极受众”状态的关注，使作者的主体性进一步被边缘化，直到罗兰·巴特发出石破天惊的“作者已死”，彻底否定了作者在文学活动中的主导地位。
AI时代作者的技术危机
如果说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是理论层面对文本和读者的强调，带来作者主体身份的消解，那么后人类时代AI的出现则直接打破了文学创作过程中人类的独一无二性。从创作实践看，AI写作是人类作者和AI工具的合作，因此作品的生产者和所有权并不能只有人类，必须承认有一个人类之外的“非人”作者。如果说创作是“人＋技术”，那么随着AI技术的发展，它的写作能力越来越强，作品质量越来越高，作品数量越来越多，会不会不再需要人类？只有人类作者的“纯文学”还能不能继续存在？对人类作者而言，AI技术带来了远超以往人文危机的技术危机。
首先，认知固化，丧失独创性。人类作者有可能逐步陷入由计算机逻辑所统辖设计的认知定式。人类认知世界必然经由一定的中介，数字技术促进了“信息茧房”的产生。在AI创作过程中，AI算法会引导人类作者从关注情感、故事、逻辑、意境转为关注数据的逻辑。但由于AI算法在数学上的本质局限，其输出的信息源于经过整合建构的数据库，无法接近乃至超越人类作者具有的独特性与创造性。人在文学创作中本该展示的高级思维和批判精神被AI削弱。人类作者越来越依赖AI提供的前置数据进行再加工，难以突破算法的限定，隐秘地被迫地进行创作的“AI转向”。
其次，“去技能化”，人类作者成为“看客”。AI对人类作者的赋能远超越传统写作工具，因此带来作者的“去技能化”，AI替代了人类作者的基础写作能力。除去少部分极具创意的人类作家，绝大部分的人类作者（包含文案作者、新闻作者、公文作者等）都将面临失业的风险。另外，虽然AI依赖人的命令进行运算，但并不意味着人可以操纵生成结果。如果说人类作者向AI输入指令时尚有相对独立的主体性，那么AI运行中进行的语言选择、形象和情节设计等内容不需要人的参与，可以独立得到结果。通过大量训练，AI逐步进化出迎合人类读者的写作技巧、套路和审美趣味，进而有可能剥夺人类作者的写作主导权。这样，AI就有可能从辅助写作的“副驾驶”升级为“主驾驶”，使人类作者成为“看客”，失去了对写作结果的控制。
最后，作者门槛降低，易被掌握AI的资本控制。AI辅助写作工具的商业化正如火如荼，人人可以成为“作家”的时代已经到来。这将极大增强掌握AI的公司（资本）对文学生产的权力。读者成为客户，文学生产什么和怎么生产将不再是艺术问题，而是商业问题。不考虑未来强AI具有独立思维的假设，弱AI时代AI的写作思维会越来越符合AI公司的营利逻辑。它将支配AI辅助写作的方式、内容和结果。如果这样，AI写作可预见的未来是：一方面，AI算法的修订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另一方面，公司的客户，那些使用AI写作的人，沉浸在“自己也能写作”，自己也是“作家”的虚假快感中，丧失了对文学经典和传统的敬畏。这样的AI写作将是没有前途的。
AI文学中作者的重生
面对上述人文危机和技术危机，人类作者该如何应对？若是反对AI参与文学创作，那将浪费技术进步带来的机遇；若是径直放弃文学创作的主导权，那是人类“文学”的毁灭。因此人机协同进行文学创作将是未来人类作者唯一的出路。关键是如何实现？
从AI的角度来看，文学可以分为三类：纯人类文学、人机协同文学、纯AI文学。第一类是AI出现前的文学，第二类是当下的文学，第三类比较有争议。其一，AI能否独立创作？其二，AI创作的是不是当前意义上的“文学”？以目前AI工具的能力，纯AI文学还没有出现。因此我们只讨论当前的人机协同文学。在人机协同的状态下，人类作者如何在理论上具备合法性，在实践上具备不可替换性，是文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在20世纪人文危机和21世纪技术危机的双重打击下，未来的作者如何重生？
首先，承认文学创作中的人机差异。人类作者的创作开始于作家有意无意的社会实践以及由此而来的创造动机和灵感；AI写作则源于人类输入的关键词。在构思阶段，人类作者运用回忆、想象、联想、直觉、情感等心理能力对材料进行加工。AI构思是建立在深度学习的基础上，选取普遍性的文学知识及语法规则，将其进行数据分析和迭代。从创作过程来看，人类作家借助语言工具，经过大量形象转化和词语推敲产生文字。而“基于海量经典作品训练产生的AI艺术‘新作品’，是对原有经典作品与作者的加权平均，其中闪现着原作品与作者的‘影子’（作品的风格化乃至类型化）”（谷鹏飞）。从创作结果看，“人工智能达到的程度就是模仿人的功能，达到仿若如此的状态。这是人工智能美学的一个根本之处。从机制上来看，人工智能美学正是一种仿若如此的美学”（王峰）。AI作品的美感不仅源于读者自身的文学储备、人类历史发展积淀的共通感，更来自AI对人类美感条件的分析与刻意模仿。
其次，明确人类作者的独特性。文学作为现实生活的反映和人类心灵的复现，本质是审美创造。它无法离开人类的生命体验与情感在场。AI无法取代人类作者的正是人类具身化生存带来的活泼生动又变化无限的生活。由于AI不具有具身化体验，它对人类情感的“模拟”只能通过两种途径：一是经验归纳，如感情计算等；另一种是演绎式，即模拟情感的发生条件。“AI艺术的‘作品’创造性是智能程序基于原始素材与目标意图的比较修正而实现‘藏艺于器’‘藏礼于器’的表征，它基于信息的渲染匹配与设定目标的不完全吻合性而创造出出乎意料的形式与内容”（谷鹏飞）。AI创作是通过算法对作品库的模仿和复制，缺少人类作家具身性带来的“创造性”和人格魅力。
最后，主动探索人机协作的新道路。AI的硅基智能和人类的碳基智能之间在底层逻辑相关联。尽管当前ChatGPT等AI工具并不具备人类所拥有的想象力、情感及审美意识，尚未触及人类艺术创造的核心本质，“但问题在于，人类经典艺术所赖以滋生的现实世界已不再是往昔的‘人类世’，而是全新的‘人机世’”（谷鹏飞）。艺术源于现实。人类的现实可以萌生碳基智能的艺术，新的“人机世”现实也可以萌生硅基智能的“艺术”，AI文艺因此可能。以此为远景，我们可以发现AI与人类协作的新道路。
人机协作要求人类作者转变思维，依靠AI延伸人类的创造力，积极进行新的文学实验。目前广泛使用AI工具的网络文学可以给我们提供参考。尽管AI强大的数据搜集及处理能力会被一些网文作者用来洗稿，但也可以帮助作者迅速完善小说细节，解决具体的文字问题。AI输出的奇特词语排列甚至可能给作家提供刺激其写作的想象力，产生奇特的意象，生成更好的文学作品。华东师范大学王峰教授及其团队发布的国内首部人工智能小说《天命使徒》就是人机协作写作的成功范例。该小说采用“国内大语言模型+提示词工程+人工后期润色”的模式完成了百万字之巨，探索了AI创作的可能性及限度。未来AI将进一步与人类作者融合，逐步完善由作者供给创意与构架、AI大语言模型算法输出文本、机器润色、人工润色等一系列“人—机—人”的创作链条，最终迎来一个新的AI文学时代。